第131章

    十一月又称冬月, 正是寒风刺骨的时节,皇帝正是出生在这个月份。

    太子与皇帝关系渐渐密切,年轻的太子虽野心旺盛, 但却不失温和, 待皇帝从来都孝顺有加。

    却又不是一味的顺从, 反倒是皇帝很愿意听从太子意见。

    贺云昭从来观看的官员及家眷身旁走过, 她遇见有些眼熟的人也不介意停下来闲聊几句。

    这些人或许看起来并不显眼,只是中层的官员, 但恰恰这些人才是一切朝廷政令的执行者, 没了他们皇帝的诏令寸步难行。

    这些人资历恰好、年纪恰好, 即使年过五十, 仍然对向上一步抱有巨大的希望, 年富力强的太子出现, 恰好符合了他们对向上的追求。

    总会有人认为自己在即将致仕的年纪也能再次攀登高楼,贺云昭很欣赏这些近兢兢业业的官员,笑容也是更加温和了些。

    裴泽渊神情平淡,他眼中却含着一丝警惕,不着痕迹的护在贺云昭身侧。

    昨日刚下来一场大雪,校场上的即使清扫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加上这些来观看冰戏之人踩上几脚, 松软的积雪被踩的坚硬。

    要是不小心踩到地滑之处,必摔个跟头。

    小孩们倒是浑然不在乎,摔倒了就嘻嘻哈哈就翻身而起。

    但大人身量高,更不好保持平衡, 他们摔倒了爬起来都是件难事。

    遇到冰块聚集的地面,还是要迈着小碎步慢慢走才稳当。

    贺云昭走的倒是大胆,她又不傻, 眼瞧着前方哪里滑就弯换条路就是,何必非要走直线。

    结果她这个迈步大胆的反倒是一点没摔,旁人倒是摔了几个。

    裴泽渊可能是下盘够稳,他踩了冰也能迅速用另一只脚稳定住身体。

    校场为了方便贵人们观摩,专门修建了高台,上有细密的皮毛覆盖,挡住了凌冽的寒风。

    穆砚守在台下,瞧见人走到眼前了,他才躬身一礼,“殿下。”

    “起来吧,”贺云昭笑着摸摸自己耳朵,“方才不觉得,走了一会才察觉出冷来。”

    上高台需要走过与一段不短的台阶,积雪扫除后仍会有细微的雪粒藏在木板上,穆砚对这台阶再熟悉不过了。

    他想都没想伸出手来,“殿下,来。”

    看着眼前伸出的手,贺云昭下意识就伸出手,放了上去。

    她方才与几人闲聊,手就从斗篷里伸了出来,手指泛着凉意,落入了干燥温暖的另一只手中。

    察觉她手指的凉意,穆砚紧了紧了手,将她手指团到了掌心,同时另一手光秃秃的直接贴上冰凉的栏杆。

    一双黑沉的眸子就在身后将一切映入眼帘,裴泽渊嘴角紧抿中,他抬眼看向穆砚。

    下一刻,贺云昭的脚迈上台阶。

    裴泽渊放下心中复杂情绪,睫毛轻动,他伸手护在身后。

    贺云昭眼睛一瞟,笑道:“夸张了啊,你们俩是这是想要立功呢?”

    穆砚攥紧她的手,“那殿下给什么奖励?”

    贺云昭玩笑道:“给你一脚。”

    裴泽渊黑沉的眼睛紧盯着交握的两只手,凌冽的声淡淡响起,“臣愿代劳。”

    穆砚头也没回,笑容灿烂道:“裴兄真热心。”

    说话间,三人一起上了高台。

    贺云昭本还觉得两人护着有些夸张,但等曲阁老上来的时候有四人护在周围,她顿时也不觉得夸张了。

    她小声问穆砚,“可是有人在这摔过?”

    穆砚点点头,“雪后地滑,台阶上容易摔倒,后来便多加注意了。”

    好在这处高台并不是皇帝观看冰戏的位置,皇帝的位置在另一处,只是还在修缮中,不便上去。

    此处原本是为皇亲国戚准备的观看场所,距离更近,能够看到全局。

    皇帝的位置则更加安全宽大,为了保护皇帝安全自然不能安排很多人上去,于是利用此处分担一些人。

    曲阁老在几人的护卫下上了高台,抖一抖衣袖,躬身作揖,“太子殿下金安,老臣来迟了。”

    贺云昭轻颔首,笑道:“无妨,孤也是刚来。”

    要是换做心思敏锐的顾文淮在此可能已经察觉出两人的关系变化。

    一个自称老臣,彰显自己的资历身份,一个自称孤,提醒对方自己的身份。

    两人的关系明显有了细微的变化,不然也不会一见面就长满了尖刺

    但可惜在此处的是裴泽渊与顾文淮,裴泽渊的注意力还放在穆砚身上,穆砚也毫不示弱的看回去。

    二人都没感觉到。

    曲阁老迈步上前,他瞧了瞧正在练习冰戏的兵丁,眼神虚虚飘过。

    “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又是一个丰收的好年。”

    贺云昭轻笑一声,“不错,不仅有能吃饱肚子的粮食,在刑名公署的守卫下,百姓们还能安全的上街玩耍,真是一个好年啊。”

    曲阁老自然听出这位殿下的言外之意,太子有意将刑名公署这个衙门原封不动的从京城复制到诸州郡。

    他自然是万分反对,刑名公署的建制人员太多,消耗的俸禄就是国库的大麻烦,何况太子明显是想要借此将手伸向地方。

    太急了些,也不应如此。

    “今年雪大,天气寒凉的很,秋末那几日陛下卧床不起,最近听说也有些咳嗽,老臣实在有些担忧,不知陛下近况如何?”

    贺云昭淡淡的拢了拢披风,“多亏祖宗庇佑,父皇只是有些轻微不适,喝些梨汤就缓解不少。”

    她扭头看向曲阁老,“曲老您也多注意身体,年纪大了还是要多多注意。”

    反正她还年轻,等反对的老臣没力气了她照样推行,嘻嘻。

    她才不着急。

    突如其来诚恳的关心令曲阁老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认真的谢过。

    只是心中不免有些惋惜,为何太子殿下的政治主张如此激进?

    若是平和一点未尝不能和谐相处。

    贺云昭的关心也不无道理,很快曲老就感觉脚底有些凉,他为了身体着想很快就离开了。

    贺云昭还特意叮嘱护卫,“路上小心驾车,务必把曲老安全送到家。”

    曲阁老眼中一怔,心底触动片刻。

    穆砚此时才端了热茶上来,太子与阁老说话在,自然是不能随意叫旁人听见的,他便亲自去端了热茶。

    氤氲的热气从缝隙中钻出,他抬脚上前,却被人拦住。

    裴泽渊不偏不倚的站在他左前方,既不遮挡他看向前方的视线,但也别想畅通无阻。

    裴泽渊伸出手,示意穆砚将茶盘交给他。

    手臂直直伸出,不容置疑的挡住,唇瓣未曾开启,但他的动作已经展现的淋漓尽致。

    两人僵持片刻,裴泽渊黑沉的眸子盯着穆砚,他脚下一动不动。

    穆砚也不想退,他面无表情的看回去。

    直到迟迟没等来热茶的贺云昭扭头扫了一眼,她心里还在思考曲老的事,这一眼不含任何意思。

    但也只需要这一眼,穆砚松手了……

    裴泽渊接过茶盘,转身走到贺云昭身旁,栏杆外的再次飘下的雪花,下方是兵丁勤练的冰戏。

    开口就有白茫茫的热气喷出,“喝口茶吧。”

    贺云昭没回应,牙齿磨着下唇陷入思索,她还在想事情。

    裴泽渊只好将茶盘放在一侧,捧着一杯热茶,待手被烘的热热的,他才伸出手去握住贺云昭的手。

    “嗯?”贺云昭被热一激扭头看向裴泽渊,她思索片刻,“你说从哪儿能省点钱呢?”

    “不知道。”裴泽渊回的十分坚定,这语气几乎要以为他知道呢。

    不过贺云昭也没打算从他这里得到答案,只是随口一问。

    情爱从来不是她的全部,获得权力、支配权力、改造世界才是她最大的关注点。

    裴泽渊仿佛也很习惯,他垂眸看着贺云昭蹙眉思索,嘴角缓缓勾起,两个小窝在脸侧浮现。

    贺云昭冷漠生气的神情更多在私下里呈现,但凡朝堂上有些不顺心的地方,这一面就会毫无保留的展现在裴泽渊面前。

    她如果正在吃糕点,裴泽渊哪怕是靠近也会被瞪一眼,恶劣的时候更是数不胜数。

    但裴泽渊是个很敏锐的人,他很清楚的知道,即使贺云昭坏脾气的时候也不是冲着他来的,对他没有恶意。

    即使拿他撒气,也只是咬两口掐两下。

    她既不会真的拿裴泽渊的痛处去戳他,也不会拿出其他任何人来激他,她非常确定小裴超级爱她!

    她喜欢小裴,是她自己的选择,此刻喜欢不代表永远喜欢,但只要是喜欢就是带着喜悦与快乐的。

    拿他撒气很好玩,逗他很好玩,随口说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再看看他懵懵的脸也很好玩。

    有些东西裴泽渊不一定听得懂,但他一定认真听。

    很神奇的一点,虽然裴泽渊比她小了几岁,但她从来不需要考虑裴泽渊的年纪而去有任何的迁就。

    人就是如此奇妙,年长的曲瞻容易被激,冲动起来仿佛是个弟弟。

    同龄的穆砚极稳重,反倒是有个兄长的样子。

    而年纪小的裴泽渊仿佛才是同龄合频的……

    贺云昭伸出被捂热的手,她笑嘻嘻的去摸裴泽渊冰凉的侧脸。

    抬眼一瞧,好吧,裴泽渊领子系的很紧没有她关心的余地。

    不等冰戏结束,贺云昭就准备离开。

    临走前细细叮嘱了一些安全问题,父皇的大寿应当尽善尽美,避免任何意外发生。

    太子殿下上了马车,她舒服的叹息一声,“还是车里暖和。”

    车外是穆砚与裴泽渊。

    裴泽渊看看牵到眼前的马没有去抓缰绳,没有犹豫的走到穆砚身前。

    “抱歉。”他道。

    穆砚愣住,看着裴泽渊认真的面孔,他有些惊讶。

    裴泽渊紧紧抿唇,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对面的竞争对手,他没办法解释。

    他既不能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也不能说,别在意我不是有心的。

    他就是故意的就是有心的,就是因为嫉妒上头所以才要故意踩穆砚一脚。

    但他不该那样做的……穆砚没做什么,他不该羞辱他。

    穆砚沉默片刻,他看出裴泽渊是真的认真道歉,这才更加难回应。

    他扯动僵硬的嘴角,“你不会想让我说无妨吧?”

    裴泽渊垂眸,“抱歉。”随即转身离去。

    穆砚看着他的背影,眼睫轻颤,怪不得……换做是他,绝对不会对裴泽渊说抱歉。

    一只手悄悄搭上穆砚的肩膀,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是不是很难搞?”

    穆砚面无表情的扭头,曲瞻的狐狸眼倒映在他眼中。

    第132章

    “是不是很难搞。”

    “裴泽渊。”

    曲瞻狐狸眼里含着复杂的情绪, 面上却是轻佻玩闹的模样。

    穆砚抬手挥开曲瞻搭在他肩膀的手,“方才怎么不见你。”

    曲瞻耸耸肩,他脚下轻快又绕到穆砚身前, “多躲我们家老爷子嘛。”

    刑名公署依次安置在各州郡此事虽是贺云昭开的头, 但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然是东宫周围所有利益集体的共同意志。

    贺云昭甚至还稍微保守一些, 她主张缓步推行, 更激进的是曲瞻,他认为此事宜早不宜晚。

    得知孙儿心思的曲老自然是万分恼怒, 不止一次要堵住曲瞻。

    曲瞻可是半个多月都不曾回家了, 反正他父亲在外为官, 母亲也跟去照顾, 他干脆就赁了一个小院自己偷偷在外面住。

    方才要不是为了躲他祖父, 他怎么可能不在贺云昭面前露面。

    “怎么想的?”曲瞻问,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点穆砚的肩膀,“你不会真要看着裴泽渊那小子耀武扬威吧。”

    穆砚眉头微蹙。

    曲瞻迅速收回手指,他可不想试试自己会不会挨打。

    穆砚沉默片刻,“裴泽渊……”

    的确是个以诚待人的人,这样的人才最难对付,想要激他犯错都难, 即使偶尔一次, 但他很快就会补救。

    “他也未曾做什么。”

    曲瞻诧异的看向面前的穆砚,“你找个大夫开点启智的药汤吧。”

    “道个歉就把你收买了,穆将军心肠真是柔软。”

    “你以为他真有那么君子?不过是不将你放在眼里,你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他才很乐意宽容对你,这又不难。”

    穆砚轻抬眼,“他是认真的道歉。”

    “所以呢?”曲瞻浑不在意的问, “结果如何?”

    “本来是他的过错,但他一道歉,再有任何事就成了你的错。”

    曲瞻挑眉笑着,他长的漂亮可谓是京城人尽皆知,自带一股耀眼的靡靡之气。

    他未曾言明的话穆砚也听的明白。

    裴泽渊故意在穆砚的地盘抢他的事,略带羞辱意味。

    穆砚退了不是怕,是他看到贺云昭没有任何反应,或许是默认了裴泽渊应当更亲近,他才松了手。

    但只要时间过去一点,贺云昭很快就能回忆起来,定然不会叫穆砚难堪,不论是压着裴泽渊道歉还是自己安抚几句,那对穆砚来说都是好事。

    可是裴泽渊一道歉,事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道歉了,他是积极认错的君子,注意力就转移到他身上,穆砚倒成了衬托他的配角。

    裴泽渊不是故意算计的才更加令人着恼,仅凭直觉就拿捏了旁人的精心算计,要把他拉下来可不容易。

    曲瞻漫不经心的抱着手臂,“这才最难搞啊,他似乎也没用心思,但就是堵死你的路线,你待如何?”

    穆砚心道,这曲瞻平日里与他来往不多,这会儿跑到面前说三道四,不过是要拉拢他对付裴泽渊。

    可他为何要与曲瞻联手,这种事有何好联手的。

    若不是联手,那就是曲瞻有意挑拨,曲瞻是什么人他还是略知一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可不想做那只螳螂,曲瞻也休想成为黄雀!

    很快穆砚就眼含谴责的看向曲瞻,“裴泽渊是个不错的人,你莫要继续诋毁他。”

    曲瞻目瞪口呆,穆砚是认真的吗?这么夸裴泽渊?

    等等,曲瞻微眯着眼打量穆砚,不会这两人已经提前联手对付他了吧?

    “你这是同裴泽渊兄弟情深?”

    穆砚却敏锐的发现曲瞻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对劲,从前或许也讨厌裴泽渊但没到如今的程度,是发生什么了吗?

    他不动声色的试探,“若感情之事是费尽心机就能得到的,那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求而不得了,又何必针对于他呢?”

    曲瞻的表情瞬间阴沉的可怕,惯常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他道:“看不惯还需要理由吗?”

    随后转身离去,穆砚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曲瞻脸色难看的厉害,心道,穆砚懂什么?

    是裴泽渊顶替了他!

    自从知道裴泽渊的事后,他日思夜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比裴泽渊差在哪里?

    是人品长相还是身材?他样样不缺啊?

    为何是裴泽渊!

    闲着没事,曲瞻就从头开始回忆,经常琢磨以前的事。

    也许是某天的一场雨或是一场雨,又或者是竹笋破开土壤的细碎声音,他在某一日后知后觉的想到……

    贺云昭是喜欢过他的,一点轻轻的眼神、一个忍不住的笑……

    可能只是很浅薄的对于皮相的沉迷,可能只是年少的冲动……

    他输只输在时机,从来不在其他。

    怎么可能甘心?如何能心平气和的接受?

    夜晚繁星点点,曲瞻开了窗户,寒气铺面而来,涌动的思潮将脑海全部占据,微微的涩意让心口闷闷的堵起。

    也想过放弃,无非就是感情,他们还有更深厚的友谊,这不算什么。

    说服得了别人但说服不了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从口鼻直达体内,令人浑身一颤。

    冷是一种味道,他不愿余生都在这种冷中度过。

    日子还长,他一文臣,总比武将活的长。

    ……

    穆砚与裴泽渊的交锋很短,贺云昭其实并未注意到,她心里想着事情只是略回头扫了一眼,也没放在心上。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即使短短一个眼神,心绪翻涌不停息。

    回宫后,贺云昭便直奔太极殿去。

    进门口解开披风,在门口炭炉旁边散去寒气,才往里走去探望皇帝。

    李燧咳嗽还未好,其他症状已经好了大半,此时便披着衣裳同苗皇后下棋。

    贺云昭走近一看,还未说法就被皇帝堵了一句“观棋不语真君子。”

    她一耸肩,“好吧。”

    随后往绣凳上一坐,道:“今日去瞧了左军排练的冰戏,脚上蹬着铁齿冰鞋,身姿矫健,风驰电掣般滑过冰面,还有不少招式我就不讲了,免得父皇母后没了惊喜。”

    苗皇后笑着放下一枚棋子,“好,到时候可要仔细瞧瞧。”

    她又问外面冷不冷,叮嘱贺云昭在外面多穿一点,“兜帽可要戴好,外面冷时不觉如何,时间久了耳朵冻伤可就难受了。”

    贺云昭便玩笑着问:“母后可是有什么经验?不然怎么这么清楚。”

    苗皇后啖笑不语,她只是眼神投向皇帝。

    李燧装作在思考下在哪里,实则耳朵已经竖的高高的,被皇后一点破也装不下去了。

    “唉,真是促狭,冻伤耳朵的是朕。”

    皇帝无奈坦白道:“那年冬日雪来的早,天气还暖,便与几个侍卫一同玩了会,闹的热了摘帽子。”

    “谁知道竟把耳朵冻伤了,痒了小半个月,还是嬷嬷找来了偏方才治好。”

    李燧说着说着来了兴致,回忆起脑海中印象深刻的往事,说了出来与皇后太子听。

    贺云昭是第一次听,倒是十分新奇,皇后却听过不止一次,她偶尔还能抢皇帝的话。

    李燧说道幼时念书不认真,被先帝罚了站在屋外被太阳晒,心疼的太后掉眼泪,头一次与先帝发生了冲突。

    先帝膝下有三子二女,活到成年的只有皇帝与宁安公主,太后更是把唯一的儿子看的眼珠子一样,闹起来能和先帝对打。

    李燧性格温和,不是一个强势的人,在很多事上都不能让先帝满意,别看如今能怀念的提起先帝。

    但先帝在时,他却战战兢兢的害怕,不是害怕自己被废,就是单纯害怕先帝这个父亲。

    好在先帝只有他一个儿子,想要换人也换不了。

    贺云昭听完却有不同的想法,先帝性格刚强,又有夺嫡争斗的那些年经历,敏感又多疑,若父皇不是这样的性格,父子二人才容易产生矛盾。

    但恰恰李燧不敢与先帝对着来,如果先帝踢他一脚,他就软软的走开,属实是叫先帝憋屈也说不出来。

    一想到先帝拿父皇没办法的抓狂模样,贺云昭差点没憋住笑,脸上表情古怪。

    李燧却以为她是因为自己说的有趣,哈哈一笑,“朕还想过写一本忆往录来记载朕的经历,将来后世人看见了必然觉得十分有趣。”

    贺云昭立即鼓舞道:“父皇这个想法极好,写一本忆往录,这可是从前任何一个皇帝都没做过的事,父皇可算是皇帝里的第一人。”

    李燧却有些犹豫,“这……”

    苗皇后也觉得很有趣,她便道:“陛下写的时候记得把臣妾写的好一些,”

    李燧无奈摆手,“你们就别捉弄朕了。”

    待到傍晚十分,苗皇后已经躺好,李燧却迟迟未上床。

    他就着羊角灯柔和的灯光书案上摆好了笔墨。

    李燧手腕一抖,笔势遒劲又不失灵动,墨迹缓缓流动。

    孟冬之期,吾与妻对弈……

    他思及小昭言行,犹豫许久,在墨水干之前终于落笔:女至……

    孟冬之期,吾与妻对弈, 女至,言笑间忆往岁,吾道:尝欲著早《忆往录》。

    女赞之曰:此乃佳事,往昔帝王皆未为之。

    妻亦曰:陛下若成此事,后世之人,可窥吾辈平日之景。

    吾女今虽已为太子,然其顽皮之态犹存。

    妻素性温婉,或发诙谐妙趣之语,吾唯觉此生无憾事矣-——《忆往录.摘抄》

    第133章

    下了一夜的雪在清晨铺满了皇宫, 红墙金瓦白斗篷,端的是一副美景。

    皇帝晨起甚为惊讶,他披着一件薄衣就将此等情景记在了自己《忆往录》中。

    苗皇后撑起身子, 问:“陛下在写什么?”

    李燧犹豫片刻, 还是坦白, “是忆往录, 朕以为昨日的提议甚好,已经动笔写一些。”

    苗皇后好奇的起身, 她走到桌案前俯身去瞧。

    李燧见她仅着了里衣, 便褪下身上的薄衣裳披在她肩膀。

    苗皇后瞧了瞧, 有些惊讶, 她回头望向皇帝。

    李燧无奈的一耸肩, “你应当比朕还了解小昭才是。”

    或许不能摸个头透彻, 但只要稍微了解一下先帝这类的强势帝王就明白他们心里想什么。

    从前的事没按照她想的来她大方原谅,往后的事必须在她规划好的框框内。

    小昭只要不改史书,那就算是很有自制力了。

    将来贺云昭若是为帝,风评可能略差,但在这一类的帝王中,她绝对算得上君子。

    苗皇后恍然一笑, 她望向皇帝的眼神更加柔软。

    夫妻多年, 固然她也有委屈之处,可每每这样的时刻,她都在庆幸,陛下实在是个好丈夫, 如今还能加上一句,是个好父亲。

    另一边的体仁殿,贺云昭蹙眉看向外面的雪花。

    她扭头问道:“雪有多厚?昨日下了多久可曾刮风?”

    宫人立即回, “殿下,五指厚,昨晚刮的西南风,风小,一会就扫干净了。”

    五指厚倒是还好,只是瞧瞧外面的情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迅速梳洗好后召了东宫轮值的属官。

    立即吩咐道:“派人到外面去看看京城的情况,可有房屋被积雪压塌,督促各衙门码好人手清理积雪,另叫人将直隶地区附近有降雪的地方都去一次,若有百姓因大雪失去居所先安排好住处。”

    属官迅速躬身领命,纷纷挂着腰牌出宫,井井有条的开始执行太子的命令。

    贺云昭的担心不无道理,五指厚的积雪对于砖瓦建造的皇宫来说只是美景,但普通百姓可用不起这样的砖瓦,泥砖墙稻草篷依然是底层百姓的常态。

    这样的雪,美则美矣,她只盼着不要造成灾害。

    小半日过去,属官来报,京城内并无大碍,有两户人家被积雪压塌了房顶,即使被救了出来,破庙破宅子等地也一一搜查过,冻死了一个乞丐,交给刑名公署埋葬了。

    刑名公署成立之初大力整治了京城各种乱相,乞丐也被理过一批,这次冻死的的乞丐不是遗留没有安排好的人,而是新产生的。

    后续贺云昭没有继续关注,下面的小官自然会妥善处理。

    顾文淮做事仔细,他来安排自然再好不过了。

    顾文淮很快就带着结果来了东宫,正巧贺云昭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便同他多说几句啊话。

    又有宫人端上热茶。

    贺云昭看对面明显神色与从前不同的顾文淮,她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这还真是进步神速。

    “瞧你这样子,近来差事都办的不错?”

    顾文淮谦逊道:“得殿下看重往工部任职,工部诸位大人多番关照,臣学到了不少东西。”

    贺云昭抬手点点他,“你也学会不老实了。”

    “他们不给你使绊子就不错了,关照与否不提,你倒是学的很快。”

    顾文淮腼腆一笑,清秀的脸庞不变,但他眼底悄无声息的改变了许多。

    他本还带着几分书生意气,自觉不是清高的人,但真正到了衙门里才知道自己清高的简直像个伪君子。

    虽然是东宫属官出身,据说还十分受殿下看重,可那又如何呢?

    本就是太子施展拳脚的时机,东宫出身、太子看重这个标签能给几百个人都贴上,甚至敢说自己和太子有同窗之谊都有十好几个。

    顾文淮在里面实在是排不上号,何况他家世不显,固然博学涉猎颇多,但闲暇时之消聊几句便知他出身普通。

    京城富贵人家的一些风雅之事他甚至也不太清楚。

    于是同僚很快就清楚这位是个普通出身的,简言之,好欺负。

    原本顾文淮在殿试之时还有同籍贯的梁阁老的支持,但他本人实在不够上道,竟然没有眼巴巴的跑到梁阁老门前去拜见,眼力见不够自然没被收入囊中。

    要知道以梁阁老的身份,将顾文淮纳入麾下是需要给顾文淮喂各种资源的。

    可他不上道这就没办法了,随着贺云昭的迅速崛起,梁阁老还期待了一下,同样是支持太子,顾文淮为何还不来拜访。

    有他这位阁老撑腰,顾文淮才能在东宫站稳脚跟啊。

    但顾文淮又一次没有抓住机会,他压根就没想过投靠梁阁老。

    梁阁老此人最是圆滑,见风使舵的能力在整个朝堂都排的上号。

    顾文淮深知太子愿意用梁阁老,心中对梁阁老却并无好感。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一个太子心腹何必舍近求远的去投靠阁老呢。

    也是这样的想法令顾文淮进入工部后吃尽了苦头。

    人教人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顾文淮就是如此。

    他垂眸有些腼腆的笑笑,清秀的脸上泛起一丝薄红,“从前臣有些不知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无意间给殿下添了麻烦,到今日才算是明白从前有多愚钝。”

    贺云昭有些惊讶,随后眼眸中渗出几分满意来。

    “麻烦倒不至于,你还年轻,多历练很快就追上来了,你瞧,如今不久比从前能好的多。”

    她笑着看向顾文淮,心中的确很满意。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算是天资聪颖的人,即使有些天赋,但在读书人中天赋也不过中等,算不上顶级。

    顾文淮的天赋就好很多,他能过耳不忘,这可是大贤传记中才会出现的能力。

    可他的不足之处也十分突出,朴实能做实事但少了官场上必备的一些圆滑与适当的狠心。

    贺云昭很喜欢他的品性,在寒门出身的官员中,顾文淮的个人素质一骑绝尘。

    她会将他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历练,若是顾文淮和光同尘,那她只能遗憾少了一个她喜欢的官员。

    但她不会给顾文淮过多的帮助,被一路喂着资源上来的人,即使本身有能力也会退化。

    倒不如是现在这样,顾文淮既没有选择同流合污沾染官场的污浊之气,但待人接物却更加妥帖,言行举止恰到好处。

    同时还保留了贺云昭喜欢的忠直品性,初具名臣之风。

    茶香氤氲,顾文淮的眉眼在茶炉蒸腾的热气中模糊些许,将几件被人为难的小事化为了颇具趣味的自嘲。

    令贺云昭忍俊不禁。

    两人便又聊了一会,直到肚中有些饥饿才缓缓结束。

    眼见着顾文淮有如此进步,贺云昭趁着午饭时又召来了大姐贺锦书。

    她一个抬眼便愣在原地,嘴角不由得勾起.

    贺锦墨的外表没了精致,褪了温婉大方的气质,整个人同之前完全不同。

    一身黑色的小官常服,眉毛许久未曾修建柳叶眉变成了粗糙的野生粗眉,脸上不施粉黛,肤色有些许偏黄,眉心有浅浅的纹路,眼角斑点遍布,自然没有之前的秀丽风姿。

    可如今的她看起来才是美丽的,身上旺盛的生命力是从前不曾拥有过的。

    贺云昭看的简直呆住,她甚至忘了自己是想要找大姐闲聊几句看看进步。

    反倒是被贺锦书拉着说了好久的政务。

    待贺锦书风风火火的走后,贺云昭哑然失笑,她自嘲道:“倒是我看低了大姐。”

    还想着看看大姐的进步,熟料人家已经迈上新的台阶,压根就没考虑过自己是不是进步,而是一门心思在办差上了。

    ……

    五日后,万寿节至,普天同庆。

    太极殿外,丹陛之上铺就猩红地毯,在汉白玉栏杆的衬托下愈发鲜艳夺目,宛如一条红色的星河直通巍峨的大殿。

    檐角悬挂的金铃被风吹的叮当作响,阳光在碎雪上折射出点点星光。

    随着鼓乐声响起,李燧身着通天冠服,在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踏上宝座。

    百官穿着厚重的朝服,整齐的排列在大殿前,齐声高呼“万岁!”

    声音回荡在皇宫上空,站在前排耳膜受到冲击的贺云昭默默揉了下耳朵。

    京官、地方官、诸藩属国派遣来京的使者纷纷献上贺礼,温润通透的翡翠寿桃、栩栩如生的珊瑚摆件、夜光琉璃盏等等珍宝纷纷被送到御前。

    “太子献礼!”

    贺云昭缓步上前,她将红木盒子呈上,道:“儿臣恭祝父皇福寿绵长,愿大晋江山永固,社稷永昌!”

    李燧打开盒子一看,盒中只有一样东西,一株沉甸甸的麦穗。

    ……

    随着鼓乐声奏起,大殿外的兵丁已经准备好冰戏。

    贺云昭立在皇帝侧后方半步,她伸出手,照着穆砚教的手势指挥兵丁按照既定的路线开始滑行。

    铁齿滑过冰面激起一片碎冰花,贺云昭抬眼端详冰戏表演,仿佛不是在看有趣的表演而是检阅她的士兵。

    侧头看她的李燧被自己的想象惊住。

    缓缓的,皇帝伸出手臂揽过太子的肩膀,将她带至丹陛前,皇帝太子并列于众人身前。

    丰庆十九年三月,上颁诏,以大位禅于太子。——《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