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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51章另一朵绒花

    雨一直下,到下午才停。

    隔天才雨过天晴,秦谏一早出门时吩咐石青道:“让人去程家别院看看,看程家老家是自己走的,还是带了家眷。若是自己走的,就马上回来告诉少夫人,若是带了家眷,就先别说,待我回来告诉我就行。”

    “是。”石青应下。

    秦谏去了东宫,一路有些失魂落魄。

    从没有像这种时候,他进退两难,举步为艰……退一步,她永远待他这样;进一步,他不知要怎样进,她好像也不领情。

    他不知道她对自己是什么想法、什么态度,她说了,他还不愿相信。

    说到底,他就是想她承认她是在意他的。

    到东宫,沈夷清也刚到。

    进读书房时他凑过来,和他道:“听说申大人也招陆九陵进书画院,陆九陵拒绝了,昨日已回了江州。”

    秦谏看向他,“嗯”了一声。

    “那你……”沈夷清想问,没好意思问出口。

    他不知道秦谏和她夫人怎样了,他最近情绪有些不对,却再没找自己说过。

    此时他要问,秦谏也是假装没听到,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然后两人就进了读书房。

    早上的读书之后,几人去了茶室议事,太子周显提起:“两个月后父皇的生辰,彭先生给我出了个主意,你们看如何——”

    二人望向周显,周显说道:“邢州有位老者,据说信奉黄老之术,如今已有百岁高龄,却耳聪目明,鹤发童颜,当地人称‘老神仙’,彭先生的意思是,将此老者请来京城,在父皇生辰当日让老者给父皇祝寿,父皇如今年纪大了,身体偶有不适,多次询问养生之术,也许此举能合父皇心意,能将老者留在宫中。”

    沈夷清道:“这消息靠得住吗?首先消息不能有误,老者当真要有百岁,其次得有合适的人去与老者见过面,确认此人能带到御前才好。”

    譬如人家就是个乡野老汉,行止不得仪,就算送到皇上面前,也是惹皇上不高兴。

    周显说道:“正是如此,要找人去探,你们觉得徐子期去如何?”

    秦谏道:“殿下,不如让臣去。”

    周显一惊:“为何?你离了京,这东宫事务怎么办?”

    秦谏道:“殿下忘了刑州冶炼厂吗?那案子就在刑州,拖了这么久却仍没有眉目,臣等又不敢擅自离京,如今有这机会,若能有幸将案子摸个底,拿到证据,这两年功夫便没有白费。”

    沈夷清率先道:“我们已在那里折了两个人了,那可是龙潭虎穴,时间又紧,你当真要去?”

    “正是龙潭虎穴,才拖了这么久毫无结果,时间再久,只怕打草惊蛇,让王善有了戒备。”

    沈夷清沉默,看向周显,周显还在犹豫,秦谏道:“殿下,若臣真在刑州出事,必是刑州官商所为,殿下便不必再藏,上达天听,让人详查臣之死因,如此必能查得冶炼厂大案,随后殿下便抖搂之前所查罪状,就算不能一举将王善拿下,也能让皇上对其生疑。”

    周显十分犹豫,秦谏是他表兄,又是他最信得过的人,如果真在刑州出事,东宫可该怎么办!

    但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初他们发现刑州之案就大喜过望,觉得能扳倒王善,可那边太危险,他们从上边接连派了两个人过去,都是一去无回,一个死于意外,一个连尸首都没找到,他们便犹豫了,再也没了法子。

    秦谏再次道:“殿下放心,臣有分寸,并非急着去送死,若实在太凶险,臣便放弃这机会,只将那老者带来京中就好。”

    周显这才点头道:“那就如此,能拿到账本和罪证就拿,拿不到就先回来,书画院建成父皇很高兴,至少现在还没到破釜沉舟的地步。”

    秦谏认真道:“是,臣不会冲动,会见机行事。”

    很快,秦谏去刑州接百年老者进京的计划便定了下来。

    直到离了茶室,秦谏才想起按这个时间算,正好舅兄进京时他在刑州还没回来。

    晚上忙到很晚回去,他先去向祖父和父亲都辞了行,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去了绿影园。

    屋中已经点了灯,程瑾知在看书,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看着下方书桌旁的她,先问:“岳父只身回了洛阳,没带旁人,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多谢表哥让人去打探。”她说。

    他又说:“我明日要去一趟刑州,替殿下办事,至少要十多天,若是不顺利,一个月也有可能。”

    “好。”她应了一声,连头也没抬起。

    秦谏觉得自己来这一趟实在是多余。

    他开始怀疑,如果自己这趟真死在了刑州,她会伤心难过吗?

    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一直就想再谈一谈陆淮的事,明日就要走,前途未卜,这似乎是唯一的机会。

    深吸一口气,忍下心中刚才泛起的对她冷漠态度的不满,他道:“我承认之前的语气不好,我知道你和陆九陵是清白的,他来府上与你无关,你与他见面也是二叔二婶安排,只是我当时对此事隐忍已久,所以会口不择言。我的确心中有芥蒂,但也确实没有和离的打算。”

    程瑾知沉默。

    他忍不住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是因为家中不会同意吗?”

    这问的,是和离的事。

    他想说当然不是,他们的情分难道连几封信都撑不过去吗?只因为这点事就要和离?

    可她那无所谓、浑不在意的态度让他气闷,让他无法说出这些话。

    他回道:“家中当然不会同意,无论是我家中还是你家中,他们只会催促我们早些生儿育女。”

    “表哥如果等不及,也可以纳新人进门,我既占了主母的位置,到时会视同己出,代为抚养,如果需要的话。”

    听她这话,秦谏唇一抿,气得从椅子上站起身:“所以你的意思是从今以后你要和我划清界线,长辈不让你和离,你就自己和离,是这样吗?”

    她又沉默了。

    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说话!”

    她仍不开口,他上前与她隔着书桌道:“你不要告诉我,就是因为陆九陵?”

    直到此时,她也仍没说话。

    那便只有一个答案,她默认了。

    所以当初她不是说气话,她是真的和陆淮相好,真的想退婚,真的在婚后都想着那人,真的要和离。

    他竟然还一次二次来找她,想要她的解释。

    他看着她,冷笑一声:“算我自轻自贱,来同你说这些话。你大可以盼我早些死了算了,我家中绝不会留你,你自去改嫁吧!”说完就转身离去。

    他走后,程瑾知从书本间抬起头来,一滴泪落到书页上浸湿了纸张。

    她拿衣袖蘸干泪滴,随后将书推到一旁,转头看一眼漆黑一片的院中,又回过头来,泪水继续往外涌。

    他要她怎样呢?是写好了和离书,思来想去,发现和离这条道还是走不通,所以想继续做夫妻?

    就像她父亲,虽说不顾母亲的感受,但真要和离或是休妻,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他们要的是有高门大户的小姐做正妻,打理家务、抚育子女,再有美貌温柔的妾室怡情逗乐,最后再多生子嗣,以求家族兴旺。

    可惜,她没有母亲那么贤惠,昨日顶撞了父亲,今日又惹怒了他。

    她确实知道不可能和离,可她也不想做贤妻,讨好他会难受,冷漠以对同样会难受,她无路可走。

    翌日,秦谏离京了。

    她觉得等他回来,多半会彻底放弃她,随后将外面那位云姑娘接进门来,而她也终将和他做一对名存实亡的夫妻。

    好的是五日后,洛阳来信了,称她母亲的病情稳住了,虽还卧床,但到底没有性命之忧。

    其次是她哥哥程瑾序抵京了。

    哥哥自然先要去面圣,待面完圣,便向秦家递了帖子前来拜访,秦家邀他当晚就入住秦家,哥哥却拒绝了,到第二日才携礼登门。

    下人将程瑾序迎到贤福院,程瑾知已站在院中,朝他道:“哥哥!”

    程瑾序连她出嫁也没能回来,此时看着盘起发髻的她,有些怔然,更多的却是溢于言表的思念和激切。

    他不由上前拉住她胳膊:“小雪。”

    程瑾知笑了笑,“我早就不叫小名了,这里也没人叫我小名,快来见过姑母。”说着拉他进屋去。

    程瑾序是程家最有前途的子孙,也曾受过秦夫人恩情,姑侄见面,说了许多话,随后程瑾知就带哥哥去见过老侯爷与姑父,又依次见过二叔三叔和谢姑姑,这才又回到贤福院来。

    路上程瑾知告诉哥哥:“表哥很早就告诉家里你要进京,还说要为你接风洗尘,结果前几天殿下有要事,似乎是为圣上的生辰,将他派去刑州了,要许多天才能回来。”

    程瑾序点点头,问她:“你在这边怎么样?”

    程瑾知笑着回答:“你也看到了,姑母和祖父,还有姑父叔婶对我都好。”

    “我知道,你做事无可挑剔,长辈们自然会喜欢你,我是说你与妹夫怎么样。”

    “也好。”程瑾知说,脸上仍带着笑。

    程瑾序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这话是真是假。

    他在婚礼之后才知道这位妹夫已经有了外室,还说过要退婚的话,大概家中怕他不满,竟都没告诉他。

    他明白姑母的筹谋,也明白父亲对这桩婚事的看重,可他不明白,秦家门楣再高,怎么能让程家、让妹妹委屈到这个地步。

    这何异于将程家的脸面放在脚下踩!

    程家诸人也就罢了,毕竟只要假装不知道就好,但妹妹却不同,她要嫁过来,要和那人做夫妻,一日又一日,该怎么忍呢?

    此时将要回到贤福院,身旁又有丫鬟,他不好多问,也就暂且放下了。

    贤福院正午备好了酒菜,叫来了大老爷,二婶,三叔三婶,还有谢姑姑,一起入席。

    程瑾知和哥哥坐在一起,尤其高兴。

    得知他要去工部上值几天,同时等着朝廷新的任命,便越发高兴。

    三老爷问:“二郎此番想必是高升?”

    程瑾序道:“不敢有此妄想,多半是平调。”

    三老爷道:“那便是二郎谦虚了。”

    秦夫人说:“之前瑾知便已在家中安置好了房间,不在客房那边,就在瑾知院子前边,你就暂且住进来,兄妹二人也能多聚聚。”

    程瑾序连忙道:“那怎么敢,府上有女眷,我就算叨扰姑母,也是住客房。”

    “客房是住客的,你是自家人,就在后院住着,每日也好相见。”秦夫人说。

    程瑾序还要推辞,外面却隐约传来叫喊声。

    在座人都听到了,秦夫人轻声吩咐身旁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身旁人才去没多久,便有丫鬟已经跑了过来,在宴厅外犹犹豫豫,要进来却又不敢进来的样子。

    程瑾知让夕露去问问怎么回事。

    夕露过去了,没一会儿脸色已是大变,看看宴厅,同样露出了犹豫之态,竟也不知怎么才好。

    与此同时,外面还在吵嚷,因屋内都听到这动静,就停了说话声,便能隐约听到似乎是在骂秦家。

    大老爷不高兴了,毕竟当着亲家的面,不禁怒声吩咐下人:“还不快去看看,是什么泼皮无赖,竟撒泼到咱们家门前来了!”

    此时秦夫人吩咐出去的人已经回来了,急匆匆去秦夫人身边耳语,夕露见已有人来报,便也到程瑾知身旁,小声道:“外面人说,有对夫妻来门前闹,说是他家妹妹怀了秦家公子的骨肉,秦公子却不见了人。”

    程瑾知怔住了,好久说不出话来,听到消息的秦夫人也惊住,也是面色大变,朝身旁人道:“当真?可是那柳枝巷里的?”

    大老爷见她们只是耳语,却不说出来,闹得好像秦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外面谩骂声又在继续,便开口道:“到底怎么回事?”

    秦夫人看看四周,这事虽意外,却也并非全无预料,毕竟她一直就担心这事,最最不巧的是,正好瑾序在这里!

    她看向程瑾知,只见程瑾知略有些失落,却也好像没有,更多是平静,就那么坐着,当她看过去时,程瑾序正在问妹妹出了什么事。

    秦夫人只好先低身吩咐张妈妈:“赶紧先将人放进来安抚好,让他们别闹了,一切等酒宴完了再说。”

    张妈妈立刻下去了,大老爷还在问:“到底怎么回事?我秦家门风清正,有什么不能说的?”

    秦夫人瞪了他一眼,朝他使眼色示意他别说话。

    二房三房也同样诧异,程瑾序却已感觉到什么,尤其是听见外面在说什么“花言巧语毁了我妹妹清白”之类的话,又隐隐在喊“秦谏”,加上妹妹的神色,他觉得这事兴许和妹夫有关。

    他问程瑾知:“怎么了?是什么事?”

    程瑾知不知怎么回,他便看向秦夫人,说道:“姑母,这事该不会是我不能听的吧?”

    这话让秦夫人十分尴尬,一时难以招架,程瑾知伸手拉了拉哥哥的衣袖:“哥哥,别这样。”

    外面叫骂声停了下来,秦夫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程瑾序心知此时不问清楚,这事便会遮掩过去,便直接问道:“我怎么听到说妹夫毁了什么良家姑娘的清白?妹夫真是去刑州公干了吗?总不会是眠花宿柳没回家吧?”

    大老爷连忙道:“怎么可能!我家穆言可不是那样的人!”说着自己也动怒了,看向秦夫人:“夫人你倒是说清楚,

    到底怎么回事?“说完又朝下方妈妈下令:“快去将外面叫骂的人带进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这样侮辱我秦府清白!”

    那妈妈看向秦夫人,秦夫人眼见事情已瞒不下去,程瑾序迟早要知道,又不好让侄子觉得自己偏帮秦谏,只好叹一声气,无奈让那妈妈下去传人。

    没一会儿,三人被领了上来。

    刚才在外面叫喊的明显是那对二十多的夫妻,身上都穿着新的细布衣服,此时有些忐忑紧张的模样,左看看右看看,又不敢直视各位绫罗绸缎的贵人,最后强行挺直了背脊,走到堂下。

    而他二人后面那位姑娘,不过十六七岁,长得倒是十分秀气美貌,比前面那对夫妻更胆小一些,也是缩着肩低着头,连张望也不敢。

    场上男人不知道她的身份,女人们却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她头上戴着一朵娇艳无比的银红色牡丹花。

    可此时牡丹花早已过了季节,显然这不是真花,是一朵假花,能做得如此逼真的材料很少,什么纱布绢布都不行,倒有一种,便是应天府的绒花,她们会知道还是因为程瑾知曾经戴过,那是一朵胭脂红。

    银红与桃红相近,颜色虽浅,不那么端庄大气,但戴在这小姑娘头上倒也十分娇嫩。

    第52章 第52章秀竹

    她就是秦谏那个外室,竟然已经怀了孕,还找上门来了。

    秦夫人此时十分后悔让她进来,刚才怎么样也该按下去的,至少不会让这女人戴着这朵花当众出现。

    这叫她侄女情何以堪,又叫她情何以堪!

    她此时恨透了那天杀的继子,太过分,实在太过分了!

    她还是佯装不认识,冷着脸问下面的人:“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门前叫嚷?”

    小姑娘低着头不说话,男人壮着胆子开口道:“秦谏在哪里,我要见他!”

    大老爷忍不住回答:“他不在,你有什么话同我们说,若是无礼撒泼,我这便将你打出去!”

    男人立刻道:“我妹妹怀了你家公子的孩子,已有两个月,你们连自家子孙都不要了吗?”

    大老爷惊呆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无奈看向了秦夫人。

    秦夫人却是冷色道:“我是这侯府主母,也是你们所说秦公子的母亲,你们是哪里人,有什么证据说认识我家公子,又怀了我家公子的孩子?”

    男人被问住了,一时间又急又怒,喊道:“你们不讲道理,狼心狗肺,欺负了我妹妹却躲起来不认账!我……我要去报官,告你们**良家妇女!”

    “报官也要有证据,你们以为平白就能污人清白吗?若你们不是心中有鬼,为什么专挑我儿不在的时候找上门来?”秦夫人厉声问。

    “你……你们骗人,他肯定在,他就是不敢认账!”说完就大喊:“秦谏,你出来,你算什么男人,你出来——”

    男人涨红了脸,来来回回就是这些话。

    小姑娘缩在哥嫂后面泣不成声。

    “行了,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我常常侯府,岂容你在此大声嚷嚷!”秦夫人厉声将人喝住,待男人无措时,掷地有声道:“第一,我侯府一清二白,向来没有这等无媒苟合之事,你们不要胡乱攀咬;第二,我儿是堂堂朝廷六品官,金科状元,行得端坐得正,容不得你们污蔑;第三,就算你们真与他有什么瓜葛,也得等他回来我们问过他再作计较,绝没有不明不白认子孙的道理,更何况今日我家还有客人在,你们却来胡闹。”

    说完给了最终判决:“你们先回去,半个月后,待我家公子回来,我们问过他后自会给你们答复。”

    男人的媳妇嗫嚅道:“那时都要三个月了……肚子都大了……”

    男人也道:“就是!”

    秦夫人回:“哪怕十个月也是如此,这可是侯府,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来认亲!”

    男人被挡住了,无话可说。

    小姑娘只是哭,这时男人回过头来,朝小姑娘劈头骂道:“哭,只知道哭,你倒是说说,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给你什么信物!”

    小姑娘被骂得一缩,还没说话,她嫂嫂便又道:“总得有点什么吧,要不然你就这么白白让人睡了?”

    所有人都看向那姑娘,那姑娘整个人缩得更厉害,深深埋着头,一边哭一边上气不接下气道:“他说他娶的是他表妹,等他表妹有孕了再接我进门,平时就给了些钱……还有,还有这朵花。”

    她将头上的牡丹花摘了下来。

    男人立刻拽过那朵花:“看见没,这是他给我妹妹的!”

    秦夫人眼皮也没抬一下,面不改色:“就是官宦人家常戴的花,几两银子就能买,上面也没有署名,怎么就说是我家公子送的?”

    “你……”男人有些市井上的胆气,但到了秦夫人面前,一是证据确实不足,二是多少有些胆怯,竟对秦夫人的质问无可奈何。

    程瑾知明白,其实在座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就是那卖豆腐的一家,这位姑娘就是秦谏在外面的外室,花是他送的,孩子也就是他的,此举差不多就是不认账,就是欺负人。

    姑母如此做,不是为了不认这孩子,秦家这样的门楣,不可能让自家骨血流落在外,全因今日哥哥在此,姑母不想当着哥哥的面认下一个孩子,所以才要赶他们走。

    或许还为了她的颜面吧,她们是这府上的主母和下一任主母,外面的女人哪怕怀孕了要进门,也得让她们点头。

    她看着那泣不成声的姑娘,却觉得没什么意思,何至于此。

    真若赶他们走,这姑娘又要被哥嫂骂,又见不到秦谏,还怀了身孕,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回头责任又在姑母身上,秦谏便更要恨姑母了。

    她开口道:“母亲,他们看着像正经人家,不像什么无赖泼皮,既然找上门来,多半是真有此事。这姑娘既已怀有身孕,就先让她住进府上让人照顾着,只是费些油米的事,等表哥回来再作安排也不迟。”

    一听此话,云家三人都既欣喜又感激地看向她。

    在座所有人都是一副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态度,质疑他们、将他们当不要脸来讹人的,只有这位夫人说了句公道话。

    而秦家所有人都是沉默,对于大老爷来说,他早知道这姑娘的事,孩子的事多半也不会有假,可谁也没想到这家人偏偏在这时候找上门,这让秦家成什么人家了?又有程家二郎在此,他都替儿子有些汗颜,偏偏儿子还不在。

    但脸面上过意不去是真,直接将人赶出去,他也是担心的,现在儿媳贤惠,主动提出将人收进来,他觉得可行,却没发表意见,就看秦夫人的意思。

    他看向秦夫人,其中意思已经明白,他是赞同的。

    而秦夫人也没有更多的选择,现在程瑾知出面认下,她也不好自个儿做恶人,毕竟她还顾及着和秦谏的母子关系,亲母子也就罢了,偏偏还是继母子。

    她无奈又看向程瑾序。

    程瑾序此时全明白了,沉默着没出声。

    果然当一件膈应的事放在前面,忍了下来,后面就有无数更加膈应的事,那秦谏既然敢在婚前置外室要退婚,就敢在婚后三个月让怀孕的外室找上门来,一桩桩一件件,都要妹妹咽下去。

    此时秦夫人看向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没答,她哥哥代答道:“云秀竹。”

    “刚才说话的是我儿媳,也就是我家大公子的正室娘子,我原本是要等我家公子回来再作安排的,她既替你们说了话,那这姑娘就先留下,我们府上会好生照料,你们做哥嫂的便先回去,等我家公子回来了再作定夺。”

    云秀竹露出惶恐的神色,小心地看向哥哥嫂嫂,似乎有些不敢,她哥哥也有些拿不定,想了想,问:“那要是我妹妹在

    你们府上出了事怎么办?”

    秦夫人冷声道:“她若真怀了我家骨血,便不会出事,我们若想让人出事,也不会和你们在这儿啰嗦这些。”

    云家哥哥想了想,似乎只能如此。他们找上门来,不就是要让秀竹进门吗?

    “那……你们总得有个礼数,要用轿子抬我妹妹进门,还要聘礼。”云家哥哥说。

    秦夫人便知道他们要提起聘礼,懒懒回答:“待我家公子回来,若认下她,自会安排。”

    云家哥哥再没了话,看看妻子,又看看妹妹,似乎只能走。

    秦夫人此时吩咐张妈妈:“给些银子,先让哥哥嫂嫂回去吧。”

    张妈妈便下去领二人离开,二人虽然拿不准,却还是觉得只能先离开,临走前云家哥哥将那牡丹花给了云秀竹,交待道:“你别怕,我会盯着他们的。”

    二人被张妈妈领下去了,云秀竹怯怯站在原地不敢抬头,隔一会儿才又悄悄去看程瑾知,似乎将她当成了自己在此地唯一的依靠。

    程瑾知吩咐夕露:“带云姑娘下去吧。”

    夕露扶了云秀竹下去,宴厅才恢复平静,却都有些尴尬的情绪。

    大老爷都不知道能说什么,二房三房事不关己,只管沉默,到底还是秦夫人开口道:“叫二郎见笑了,具体是什么情况还得穆言回来了问问看,你放心,我会给瑾知一个交待的。”

    这是准备大事化小,先应付完今天再说,程瑾序却并不领情,回道:“我原本还以为秦家这位表弟是什么修身立节、清风朗月的人物,原来如此。既然姑母家有了新客人,又添喜事,我也就不打扰了,今日先行告退。”说完站起身来。

    程瑾知也跟着起身:“哥哥——”

    程瑾序无奈看着她,几乎想带她离开,却又克制道:“待我京中的事了了,带你一同回洛阳看望母亲。”

    程瑾知不由湿了眼眶,点点头:“我送你。”

    “不必了。”程瑾序转身离去,大老爷没料到他这么刚硬,想要挽留,人家却也没听,头也不回就走了。

    最后大老爷只得叹息,看看程瑾知,又看向秦夫人,开口道:“等他回来了,我定要好好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谁都知道这话不过是强行挽尊,秦谏回来了又能怎样呢?自然是好好迎新人进门,以及准备欢喜地迎来第一个曾孙。

    程瑾知很明白,她此时最该做的就是神色如常替哥哥说点什么,然后继续这场酒宴,表示自己无所谓,不过一个妾室,她自有正室夫人的风度。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却越来越觉得没意思,越来越不想演,也不在乎什么后果,便开口道:“父亲,母亲,我先回院中了,看看她们怎么安排云姑娘。二婶,三叔三婶慢用。”说完就福身,也转身离去。

    秦夫人一边觉得侄女有些沉不住气,那姑娘就算怀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一边又觉得怄气憋屈,继子不将她放在眼里,她还无法应对。

    她冷着脸,不发一言,大老爷只好打圆场,说年轻人气性大,让其他人继续用饭。

    程瑾知来到绿影园,夕露正不知怎么办,见她过来,忙问她如何安排。

    夕露的确得了吩咐,可这云秀竹如果是怀了身孕的姨娘,那就是主子,而不是客人,她怕慢待了;如果是当讨厌的人,那随便塞哪个小屋就好,根本不用客气,她不敢作主,只好将人带到绿影园,让她在屋里坐着等。

    程瑾知看一眼乖乖在椅子上坐着的小姑娘,她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当属那只绒花牡丹,头发也是个简单的燕尾髻,还是小姑娘的发式,身上穿着浅黄色的细布衣服,虽并不鲜艳华丽,但配上她灵气又精致的面孔,也是个惹人喜欢的小家碧玉。

    此时这姑娘小心又期待地看着她,似乎将未来所有希望放在了她身上。

    程瑾知道:“先给云姑娘上茶吧。”

    “是。”暮烟听着吩咐就下去了。

    程瑾知又问她:“用过饭没?肚子饿吗?”

    她有些犹豫地看着程瑾知,最后咬了咬唇,点点头:“饿。”

    程瑾知又吩咐:“去看看厨房有没有吃的,有什么就拿点什么来,春岚,你先将屋里的糕点拿出来给姑娘垫垫肚子。”

    晓雾应声去厨房,春岚端了盘糕点过来。

    云秀竹看着那糕点,一片欣喜,伸了伸手,却还有些不敢拿,程瑾知说道:“姑娘先吃吧,若嫌干了就喝两口茶,我不知厨房还有没有吃的。”

    云秀竹连忙点头,立刻伸手,看到那做成桃花模样的糕点,竟有些不敢拿,小心捏起一只放入口中,随后惊奇道:“真甜,真好吃!”

    她笑了起来,脸上露出两个小巧的酒窝。

    程瑾知终于明白秦谏为什么想娶她为妻了,真的是很惹人怜爱的一个小姑娘,心思简单,天真无邪,明明刚才哭得眼睛都肿了,现在看到好吃的糕点,又笑得似春花一样灿烂。

    相比起来,她就像秋天的黄叶,再没有生气,随便一碰就要掉。

    没一会儿暮烟回来了,端了一碗面条和炖猪肚。

    和程瑾知道:“厨房说只剩一碗鸡丝面和猪肚了,再晚一点,也许宴席上有多的菜,但那些也都是剩的,我便先把这些端来了。”

    程瑾知和云秀竹道:“云姑娘若不嫌弃,就先吃着,到了晚上再吃晚饭。”

    云秀竹连忙道:“怎么会嫌弃,我们家以前一年都吃不上几顿肉的,猪肚更没见过,也就去了柳枝巷上次我生病,冯妈妈才给我做过一回,可她不太会做,有点腥。”

    程瑾知没说话,春岚在一旁问:“姑娘一直住在柳枝巷?”

    “是啊。”

    “是我家姑爷给置的宅子?”春岚又问。

    见她似乎不明白,春岚道:“就是秦公子。”

    “是的,是他买的。”云秀竹完全不设防,老实回答。

    春岚眼睛滴溜溜转,随后问:“那你知道公子现在不在家吗?”

    云秀竹道:“之前我来找过,你们门口的下人不让进,后来我又来,开门的换了个人,那人却说公子不在家,让我过几天再来……我就还以为是公子骗了我,他不想要我了……

    “冯妈妈说他新夫人长得特别好看,像天仙,满头珠钗,满身绸缎,说公子对夫人很好,还亲自扶她下马车,让我死了那份心……”

    一边说着,她又忍不住哭起来。

    程瑾知安慰她:“没有那回事,公子的确出去了,门房没有骗你,我想,在他回来之前你就住这院里的厢房,我让两个丫鬟去照顾你,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等公子回来,要怎样进门、怎样给聘礼再说。”

    云秀竹抹了眼泪,连连点头,朝她道:“夫人,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很可怕呢,没想到你这么好。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侍候你,你说怎样我就怎样,绝不会惹你不高兴。”

    程瑾知平静道:“我身边有人侍候,不需要你侍候,你先好好养胎,等公子回来。”

    云秀竹乖乖吃了饭,随夕露去厢房住下。

    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没一会儿夕露又拿来几身衣服给她,据说都是少夫人的,件件都很好看;又给她送来几盘糕点和蜜饯,让她平时饿了吃;其他日常用品也一一送过来,甚至还有胭脂水粉和一些首饰,好几只银的,一对金镯子和一只金簪,这些就算她被安置在柳枝巷也没舍得买过,没想到这少夫人竟比公子还大方,给了她这么多东西。

    等到晚上,晚饭直接就送到她房中来了,喷香可口的饭菜,还有一碗鸡汤,夕露和她道:“姑娘有什么忌口的、想吃的,就和我说,我吩咐下去,咱们院里还有小厨房,要做什么也方便,若姑娘没什么挑的,我便让人看着做。”

    云秀竹连忙道:“不挑不挑,我什么都不挑,这里什么都好吃。”

    夕露无奈笑笑,又说道:“这两个丫鬟,一个叫桃儿一个叫杏儿,都是从别处调过来的,性情都好,做事也马马虎虎,姑娘就先用着,有什么不满意尽可以说她们,或是告诉我和少夫人。”

    云秀竹点头,夕露又交待些别的事,说完要走,云秀竹拉着她低问道:“我明天是不是很早要去给少夫人请安?

    叫什么晨昏定省?那婆婆……就是上午坐最上面那个夫人呢?要不要请安?”

    夕露耐心解释:“都不必,一来姑娘还没正式进门,眼下就当客人;二来姑娘有了身孕,便好好休息,多睡一会儿,其余的不必管。觉得闷了,就去院子里转转,都可以的。”

    云秀竹越发感动,又问:“那我可以去你们房里找你们说话吗?”

    夕露顿了顿,最后无奈道:“都可以。”

    云秀竹便松了一口气,由衷道:“少夫人和你,还有你们院子里的人都好好。”

    像上午的那个大夫人她就害怕,还好不用去给她请安,要不然她今晚都要睡不着。

    住了两日,厨房送来的饭菜都很好,两个丫鬟也没有刻意欺负她,其中一个还会梳头,会画眉涂粉,将她打扮一下,自己都觉得和以前不同。

    也因为此,她第三日一早就起来,在小厨房煮豆子磨豆子,最后煮了一碗豆浆,端去给程瑾知。

    程瑾知这几日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只是每日照常那么过日子,然后盼着哥哥快点带她回洛阳,至于云秀竹,她没有多的感觉,只是交待下去,自己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她却会主动来给她送豆浆。

    她没有和云秀竹亲近的意思,但显然这是人家一片心意,她不习惯伸手打笑脸人,也就接下来。

    云秀竹在一旁看着她,期待道:“少夫人快喝了试试,看怎么样?”

    程瑾知尝了一口,发现确实比平时喝的香,而且更细更甜。

    “这里面有红枣?”她问。

    云秀竹立刻道:“是的,有红枣,还有花生,我见小厨房里都有,放一起放了,听说这些也补身子。”

    程瑾知点点头:“很好喝,劳烦你了。”

    云秀竹连连摇头:“不劳烦,我家做豆腐,我别的不会,但做豆腐是最会的,家里卖不完的豆腐都是自己吃,什么煎豆腐烧豆腐拌豆腐我都会,现在天还有些热,改日我给少夫人做个拌豆腐怎么样?”

    “你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养胎最重要。”程瑾知说。

    云秀竹却笑道:“没什么的,我们穷人家怀孕也照样做事的,什么都不做我还觉得闲得慌呢,再说少夫人对我这么好,我就是想替少夫人做点什么,”

    程瑾知没再说话。

    云秀竹却看着她道:“少夫人吃饭、喝汤,可真好看,你做什么都好看!”

    程瑾知没能回应,只能浅浅一笑,她继续道:“少夫人,我能叫你姐姐吗?”

    程瑾知微扬唇:“叫什么都好。”

    “那我就叫你姐姐了!我还会编蚱蜢,编蜻蜓,知了蝴蝶我也会编,等一下我编了送给你。”云秀竹热络道。

    程瑾知见她如此,突然觉得自己心里那点疏离淡漠无处安放。

    第53章 第53章归京

    秦谏回京时,天已转凉。

    进城后未入侯府,先去了东宫,将那老者带到周显面前。

    周显见老者确实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且还谈吐不俗,心中大为高兴,立刻就安排人让老者入住东宫。

    待人离开,周显才问秦谏:“你这一路可还顺利?冶炼厂之事如何了?”

    秦谏道:“还算顺利,我一路小心,应未露马脚,只在赶路时摔了马,擦伤了腰,算有惊无险,但那账本应该已经到刑州知府手中了,再难拿到,其它证据时间太少,我也不敢妄动,所以都没收获。”

    周显立刻道:“此行本就太过凶险,我就怕你在刑州出什么事,人没事就好。”说完又问:“你那伤如何,给我看看。”

    秦谏半脱了衣服,果然在腰侧有一道长长的口子,刚结痂,周显细看一下,却道:“这边是深一些吗?怎么好似还没愈合?”

    秦谏回答:“前两日要赶路,有些化脓,无妨,回京了换药,休息两日就好。”

    周显叹一声气:“如此就好。”

    此行是去给皇上寻贺寿礼的,时间自然也不能太长,一边要将明面上的事做好,一边又要暗查刑州,时间当然不够用,因急赶路而受伤,而因急回京而无法养伤,此行不易,也确实幸运。

    他正欲出声安慰,秦谏道:“虽没找到一直想要的铁证,但我带回了一个人。”

    周显奇怪:“还有旁人?

    秦谏去外间吩咐,让将人带上来。

    那人穿着一身短打,打扮像是秦谏身边的随从,年龄不过十五六,是少年的模样,却身形瘦削,颧骨突出,神情沧桑,头上竟隐隐有几丝白发。

    秦谏道:“此为太子殿下,你将所遇冤屈告知殿下就好。”

    少年立刻跪拜,尽诉冤屈,原来他是刑州一个商户的小儿子,家中上下打点,与刑州衙门合作包了个铁矿场,最后因与刑州官员为银子的事闹不和,全家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案多少有些分赃不均的意思,但这少年十一岁就在矿上帮忙,知道许多事,刑州是炼铁重地,军中、宫中禁卫许多武器都从刑州出来,从少年口中能得知他家铁矿场的产铁量,可朝廷这边的记录,这产铁量却少了足足少了十万斤,几乎只占其中四成。

    盐铁为一国之重,绝不能出差错,刑州又是冶金重地,单单一个采矿上便有这么大的隐瞒,那整个刑州呢?官员可以为了银子而杀人满门,这样的大案却以意外走水而结案,朝廷完全不知晓,可见刑州上下已铁桶一般,全无法度,不知腐烂到了何等地步!

    最最重要的是这些钢铁的去处。

    若是别的贪污,皇上也许没那么放在心上,但这是钢铁,刑州既能只手遮天,也是可以私造兵器的,而这刑州知府,便是王善的亲信。

    加上王善是贵妃的哥哥、皇子的舅舅,此案只要能上达天听,定能一举扳倒王善。这也是这么多日子,他们将精力都花在刑州案上的原因。

    周显道:“穆言准备何时向父皇陈述此事?”

    秦谏想了想:“我与文湛都不该知道刑州的事,目前我心中倒有两个人选,但觉得不该此时让皇上知晓,皇上寿诞在即,却突然闹出这铁矿之事,惟恐皇上不喜,加上王善与贵妃皆是长袖善舞之人,巧言令色之下,皇上觉得这是有意构陷,若皇上不愿细查刑州,此举便是功亏一篑。”

    周显觉得有理:“那等父皇诞辰之后?”

    秦谏点头:“臣确实是这意思。”

    “只是怕打草惊了蛇,王善那边有防备。”

    周显决定叫沈夷清、徐子期过来商议后再作定夺,正好这少年也要人保护,不如交给除子期。

    几人商议完,已是日落西山。

    徐子期要带少年离开,先在东宫停留一会儿,秦谏与沈夷清先行离去。

    秦谏这一去沈夷清也提心吊胆,得知他平安归来自是十分高兴,和他道:“等你伤养好了,我们一起请你喝酒,好好犒劳你。”

    “若此事能成,又何须犒劳?”秦谏道:“原本调查此案只为扳倒王善,去了刑州才知那里半数百姓都以采石炼铁为业,却家家一贫如洗,年轻纪纪已是一身伤病残,实在目不忍见。可知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失了法度束缚,便是弱肉强食,民不聊生。”

    “这又何尝不是我们一心辅佐殿下登基的原因?殿下宽仁,必不会对民间疾苦视而不见。”

    两人正说着,只见不远处有两人从尚书省内出来,沈谏看了眼,说道:“那好像是你大舅子。”

    秦谏抬头,便见到两人,一人年约半百,他认识,是水部郎中田谆,另一人二十出头,身形伟岸,仪容出众,隐隐与瑾知有些相像,他虽没见过,但听沈夷清这样说,便确定他就是内兄程瑾序。

    他离开有近一个月,内兄自然已经抵京了,皇上召其进京一是调任,二是让他与工部相商治水之法,他从尚书省出来也十分正常。

    两人与尚书省隔一座桥,秦谏原本是从桥这边经过,并不上桥,此时见了程瑾序,便

    整了整袖口,等在桥这一头,准备见过内兄。

    对于瑾知,他既生气、落寞,又还不愿死心,他也非常清楚她哥哥在她心中的分量,所以觉得也许她哥哥能居中调停,打破他们如今的冷漠关系。

    田谆与程瑾序两人慢慢靠近,秦谏正欲抬手,那两人后边却追过来一人,喊道:“晦玉兄,等一等——”

    两人回过头去,那人急急追来,朝他道:“晦玉兄,我还有一事相问,就是那舆图的事,有一处我看不明白。”

    程瑾序问:“哪一处?”

    那人说了两句,程瑾序朝田谆道:“田大人先行一步,我再回去看看。”

    “好,那我先走了。”田谆拱手道别,那两人回尚书省去了,只田谆一人往这边过来。

    见了秦谏与沈夷清,因东宫与尚书省相隔并不远,几人偶尔会碰到,此时相互拱手示意,田谆便走了。

    秦谏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往尚书省而去的两人,一言未发。

    他绝不相信刚才两人那么近的距离,程瑾序没看见自己。

    他看见了,也知道自己站在这里是在等他,其实他很可能猜出自己是谁,他只是单独的不想理。

    可是为什么呢?他们并未真正见过面,他的确曾与程家那位三郎在迎亲当日有些过节,但也不至于让内兄如此冷漠吧?一方是妹妹,一方只是堂弟!

    沈夷清没看出他心中的疑窦,笑道:“你舅兄和你没见过么?竟是面对面也不认识?”

    秦谏觉得这可能是唯一的解释,可他隐约觉得不是这样。

    到底怎么回事,倒只能回去问问了。

    他没说什么,只道:“罢了,日后自会相见,走吧。”

    回了秦府,见到门房,秦谏顺口问:“少夫人的哥哥、程家公子这几日是住我们府上吗?”

    门房摇头:“没有,程公子只在进京第二日来吃过一顿饭,后面就再没来了。”

    秦谏觉得意外,这样的关系,程瑾序理该住在秦家的,这在之前不都是说好的吗?还是说继母和瑾知让他住,他却执意不肯?

    他回漱石斋换了衣服,先去见过祖父,告知自己回来了。

    祖父只知他去刑州请人,并不知他真实目的,知道人请回来了便没有多问,直到他欲告退时才冷眉说道:“之前那事不管怎么说也是你不对,别人闹到门前来,既丢了秦家的脸,也让你母亲和媳妇下了面子,人住进来了,事情已经这样,便只能早日进门了。但你舅兄那里,你媳妇那里,都要你去想办法收场,这是你的事,你便自己看着办吧。”

    秦谏忍不住问:“祖父说的什么事?谁闹到了门前来?”

    老侯爷才想起他竟然还不知道,恨铁不成钢地叹声道:“自然是你心仪的那卖豆腐的姑娘?行了,你自己去问吧,提起这事来我便气。”但为这事他已发过一次脾气了,此时懒得说他,只朝他摆手。

    秦谏却是吃了一惊:“卖豆腐?云……云姑娘?”

    老侯爷不愿再说了,他想着去问府上人便能明白,于是立刻离开了。

    何伯送他到外面,一出门口他就问:“云姑娘找上门了?找到我们家了吗?”

    何伯点头:“是这样说的。”

    “您也不知道?”

    “那日是大夫人宴请程家公子,老侯爷没去,听说是那家人在外面吵嚷,被程家公子听到了,说要带他们进来问个究竟,大夫人就让他们进来了,又知道云姑娘已有身孕,便只好先将人安置,好像是暂且住在了少夫人院里。”

    秦谏觉得何伯说的每一个字自己都听不懂。

    云家为什么要来闹?闹什么?继母又为什么让他们进门?而且身孕是他所理解的那个身孕吗?什么叫已有身孕?

    何伯见他一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料想那家人找过来,大公子显然也是不愿意的,便道:“那日老奴不在,也都是听下人说的,公子去了绿影园就知道了。”

    秦谏什么也没说,也没去拜见父亲和继母,径直去了绿影园。

    太阳还没落山,一丛丛翠绿修竹后,就在正屋的檐下,放了张小方桌,程瑾知在一边看账本,云秀竹在另一边拿小刀削着竹节,似乎在做什么玩意儿。

    这一幕乍看有些和谐,而他却觉得震惊与诡异。

    第54章 第54章你叫谁姐姐?

    他立刻上前问秀竹:“你为何在这里?”

    秀竹正在用竹节做小人,乍一看见他,吓了一跳,脸顿时就红了下来,不知所措。

    秦谏一步踏上台阶,质问她:“为何来我府上,为何说怀有身孕?”

    “我……”秀竹往后躲,看看程瑾知,又主动靠近他一步,小声道:“我悄悄和你说……”

    程瑾知这时拿着账本起身,和两人道:“你们去房中细说吧,这账上有些问题,我去找母亲问问。”说完就走了。

    “瑾知——”秦谏唤了一声,她没回头。

    旁边夕露春岚两个丫鬟也沉默着进了正房中。

    秦谏只好看向秀竹,秀竹伸手想拉他衣袖,看他神色却又不敢,只好道:“公子,我去房里和你说。”

    她往厢房去,秦谏立刻跟上,一进去便发现这里俨然已是她的房间。

    秀竹去关上了门,回头时已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是有意的,是我哥哥嫂嫂拉我来的……”

    “他们为何拉你来?你又说什么怀有身孕?我们什么时候有过那种关系,你怀的什么身孕?”秦谏一连问出一串问题,最让他震惊和气闷的是怀有身孕,他无法想象,这叫瑾知听了心里怎么想。

    秀竹哭道:“冯妈妈偷了宅子里的东西跑了,我来找你,找了好几次他们说你不在,后来我哥哥嫂嫂就知道了,又知道我怀孕,就拉着我来你们家……”

    “你真怀孕?”秦谏看看她,又问:“就算你怀孕,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秀竹一边哭一边委屈道:“你说好娶我,却从不去看我,那时候我生病你也不去,冯妈妈说看见你和你夫人在一起,你夫人长得跟天仙似的,说你对她很好,人家是大家闺秀,还说你八成不会娶我了,叫我自己作打算……

    “我那时候既难受,又难过,然后济世堂的大夫来替我看病……他对我很好,知道我难过,还安慰我……”

    “安慰你?济世堂的俞老大夫?”秦谏听她语气,与这大夫分明关系不浅,可俞老大夫医术好,医德也好,人家已有七十高龄,怎么会……

    秀竹连忙摇头:“不是俞老大夫,俞老大夫前两天来,后来我退烧了,却还是浑身无力,起不来,就是他徒弟小韩大夫过来给我看,安慰我的是小韩大夫,他是药铺的学徒。”

    秦谏听了出来,问她:“那孩子是他的?”

    秀竹点头:“是……”

    “你们这是无媒苟合,冯妈妈当时没劝你?你说她偷东西跑了是怎么回事?”

    被这么一说,秀竹又哭起来:“我当时太难过了,冯妈妈说家里有事告几天假,就走了,她常这样……那天下雨,有人来家附近东张西望,我很害怕,好在小韩大夫来了,他陪着我,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就……”

    显然他们就是那时候好上了,她说不出来,秦谏问:“那他人呢?”

    “上个月我和他说我怀孕了,他就不见了……”秀竹哭得越发伤心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秦谏问:“你有没有去济世堂问过?”

    “问过,他也不在药铺……”

    “他可有婚配,家住何方,你是否知道?”

    秀竹似乎才想起来还有

    这事,又懵懂又难过地看向他,最后嗫嚅道:“他要是成了婚,怎么还来找我……”

    秦谏叹息一声,自己推断后面的事:“所以是你怀孕了,告诉了那小韩大夫,小韩大夫便不见了人,冯妈妈也知道了你的事,就偷了宅子里的东西也不见了人。你找不到小韩大夫,也找不到冯妈妈,便又想起我,这事被你哥嫂知道了,他们得知你怀孕,自认这孩子是我的,而你也什么都没说,就由他们带你来了?”

    秀竹点点头,小心道:“我不敢和他们说,他们一定会骂我,哥哥还会打我……”

    “那你来我家算怎么回事呢?”秦谏忍无可忍,“竟还是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让我家里人怎么看我?”

    “我不知道你是真不在家,我之前自己来找过两次,他们说你不在,我以为你就是不想要我了,让人骗我的……”秀竹解释完,垂着泪小心翼翼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把孩子打了,可以吗?”

    秦谏深吸一口气,但又想,这确实是他的责任。

    他知道她哥哥嫂嫂对她并不好,一心想利用她的容貌攀附个有钱人,而他一时气盛置了个宅子养着她,除此之外,再没有关心过。

    那冯妈妈当着他的面老实,背着他可能偷奸耍滑,而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曾使过下人,又怎么会对付一个经验阅历都强过她的妇人?

    和那小韩大夫在一起时,她想必已对自己这里死了心,本想找个体贴的男人,谁知却又是个没担当的骗子。

    想罢,他无奈又直截了当道:“不可以。云姑娘,之前是我错,义气用事说要娶你,失信于你,我愿补偿,无论是给钱,还是替你找好的媒人说亲都行,条件任凭你提,但孩子我不会认,我也不要你打胎,我会和家中说我和你没关系,最晚明日你就搬离我家。”

    秀竹泪如泉涌,连忙道:“为什么这样,秦公子我求求别赶我走,你让我在这里,我一定乖乖的绝不再犯这样的错,姐姐她也愿意收留我,为什么你要这样……”

    “姐姐?你叫谁姐姐?”

    “就……程姐姐,你母亲很凶,那天要赶我走,是她让我进来的,她人很好。”

    秦谏发现她头上戴着只眼熟的簪子,似乎曾见程瑾知戴过。

    一种无力与气郁涌上心头,他肯定道:“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会同你哥嫂说清此事,也会派人去济世堂寻人,不管孩子生父能不能找到,总之我这里不会收留你。”

    “你是嫌我不是清白身了……可是,我只是做妾,又不是做妻……”秀竹小声辩解。

    秦谏立刻否认:“不是,和那个没关系。”

    他想了想,意识到这件事终究算自己始乱终弃,便认真解释道:“我当初说娶你,更多是和我继母赌气——也就是你说的我那个很凶的母亲,我也觉得她凶,所以我不愿娶她给我安排的妻子。想必你也知道了,你所说的程姐姐是她舅侄女。我觉得我和她成婚会是数不尽的头疼和厌烦的日子,有你在身边也挺好的。

    “但成婚后我的想法变了,我想和她好好过,只是一直以来我确实没想到怎么安排你,所以耽误了你,没想到却弄成这样。

    “于你,我只能尽力弥补,但却不是纳你进门,我们原本也没这个情分不是么?”

    秀竹只是哭,不说话。

    秦谏无奈,知道她也是无路可走,没有太多的谋算,也没有任何依仗,所以才将这里当作自己最后的退路。

    他看她一眼,最后出门,正好见到程瑾知进屋去。

    他连忙跟着,追上去叫住她:“瑾知——”

    夕露与春岚见这情形都退下,他立刻上前道:“瑾知,你听我说,我不知他们会找上门来,也没想过要接她进门……”

    程瑾知看向他:“我想这是你们的事,我不想听。”

    她态度十分冷淡,秦谏连忙道:“可她腹中的孩子也不是我的,我和她没有关系,不信我让她进来向你解释。”

    “可我不想要解释,我姓程,不姓秦,孩子的血脉问题也和我没有太多关系,你自去与父亲母亲他们说清楚,他们才是在意的人。”她回道。

    秦谏满腔的解释突然就说不出来了,他看了出来,她说的不是气话,她是说真的。

    她不在意,不在意秀竹的存在,不在意人家是不是怀了他的孩子,所以她才能善待人家,还能和人家做姐妹……

    这是怎样一种想法呢?换了他,他无法想象自己和陆淮称兄道弟,他是看见陆淮就会心梗膈应的程度,因为他会下意识想起那些信件,想他们在她心里各占几分,他受不了那强烈的嫉妒。

    他此时的解释,不过是自作多情。

    也是啊,他自刑州回来,所有见过他的人都有关心他一两句,就算祖父不知此行凶险,也问了是否顺利,只有她一句话都没有,连一点点欣喜也没有。

    那天只有点弦月,他知道那少年的消息,连夜赶路去接人,然后马蹄打滑,就将他掀下了陡坡。

    尖利的树桩划伤了他,勾到了他的衣服,也就是因这一划,才让他免于摔下万丈深渊。

    那一刻他疼得整个腰背几乎失去知觉,他不知自己伤势如何,是普通伤,还是残了,他躺在坡上,久久不能动弹。

    那时候他望着天空,想到了未竞的出将入相的抱负,想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祖父和父亲,也想到了她。

    他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话没和她说,他觉得他们仍有没解清的心结和误会,至少……他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和她阴阳两隔。

    可是,这只是他一厢情愿,她根本不在意。

    这时程瑾知道:“后天我和我哥哥一起回洛阳探望我母亲,云姑娘的事你自己处置吧,不必同我说。”

    秦谏看着她,只觉得悲哀,他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将自己的心意与尊严捧上去,她却全不当回事。

    他再也没说什么,转身离了绿影园。

    两日后,程瑾知与程瑾序一道离京去洛阳。

    这是程瑾知第一次回娘家,秦谏作为女婿理该相陪,可皇上诞辰在即,又有刑州之事,唯恐王善有什么举动,他不能离京太久,必须在皇上诞辰之前回去,只能送一段。

    一路三人皆是无话,日暮时分行到驿馆,当着程瑾序的面,程瑾知要了三间房,秦谏也未有只言片语。

    晚上在驿馆用饭,秦谏下楼,听闻下面人闲聊,说荥阳出了一伙匪徒,上月劫了一家金铺,几日前又劫了一队商旅。

    秦谏上前问驿卒:“官府还未将其抓获?”

    驿卒回答:“没呢,听说都是悍匪,手上有人命的。不过几位官爷放心,咱们这是京城天子脚下,他们不敢来,这儿又是驿馆,不会有任何事的。”

    “什么样的悍匪?可有器械?”秦谏问。

    驿卒道:“听说是南方来的,有上十人呢,拿刀。”

    秦谏又细问了几句,上楼去敲开程瑾序的门,将在楼下听见的消息告诉他。

    “此去洛阳,必然经过荥阳,虽说一般劫匪不敢动朝廷命官,但仍须小心,二哥吩咐随从,让他们务必提高警惕,明日起休息时最好轮流放哨,不可大意。”他认真道。

    程瑾序也觉得需要注意,特别是他带着妹妹,劫匪会认为有妇孺更好下手,以及必然带了财物。

    他点头:“好,有劳你前来告知,我会注意。”

    秦谏想了想,继续道:“要不然我送你们过荥阳,到洛阳境内再返程。”

    “不必,那便又耽误你两日。”

    “不过是两日,却能心安一些,若等你们到洛阳后回信,又要等好几日。”秦谏说。

    程瑾序没再多说,朝他道:“那你自行算好时间,别因为我们而误了东宫事务。”

    “我知道的。”说完,秦谏顿了顿:“瑾知那里,二哥明日与她说,让她小心。”

    程瑾序点点头。

    他看了出来,妹妹与妹夫的关系现在已经很僵了,同行这一天,两人几乎没说话。

    可见这人之恶劣刻薄,妹妹那么好的脾气,嫁过去短短三个月就被他伤成了这样。

    谁又能看出来,外表如此心细稳重的人,却是个道貌岸然狼心狗肺的东西。

    第55章 第55章我在想你

    翌日程瑾序告诉妹妹因为荥阳闹劫匪,秦谏再继续陪他们走一段,妹妹只“嗯”了一声,什么话都没说。

    于是三人继续前行,用两日时间跨过荥阳,他们随从并不少,有官员才能乘坐的青帷马车,有带刀的护卫,再凶恶的劫匪遇上这样的队伍都得掂量掂量,不敢动手也是正常,一路倒十分顺利。

    直到傍晚,三人踏入伊阳县,算是进了洛阳境内。

    程瑾序停了马在路边等了片刻,等秦谏上前,和他道:“今晚我们不住驿馆,正好我家在此处有个庄子,里面有院子,可以住里面。”

    “好。”

    程瑾序又交待:“明日一早你回去,经过荥阳也要当心。”

    “多谢二哥提醒,我会注意的。”秦谏认真道:“母亲抱病,我本该去探望,奈何被公务所累,还请二哥向母亲解释,待他日得空,我定上门请罪。”

    程瑾序淡淡应了一声,回道:“无妨。”竟再无多的话。

    秦谏听了出来,这话里多少有些敷衍,舅兄对他不满。

    他趁机解释道:“那日二哥去看瑾知,却遇到那等糟心事,全是我的错。但我与那云家姑娘并没有太深的关系,我与她清清白白,她腹中胎儿的生父更不是我,其中另有隐情,二哥若愿意,我可将详情告知。”

    程瑾序问:“这话你同瑾知说过了吗?”

    秦谏黯然道:“说过,但她……她说不想听。”

    “那便说明你们的根结也不在这件事上,而我不过是外人,对这些事自然不便干涉。”程瑾序说。

    队伍已经走到前方,程瑾序打马向前,秦谏在后方看着他的身影,自然明白他语中的淡漠。

    他是哥哥,一定关心妹妹的事,他这样说不是因为不便干涉,而是因为他也厌恶自己这个妹夫。

    他对自己的成见似乎很深。

    日薄西山时,几人到了程家庄子上。

    这是一大片良田,里面种了大片的小麦和瓜果,有一处院落,房间也有七八间,足够住人,旁边种着一片柿子,此时正挂着青果,堪称硕果累累,住在此处幽静又闲适,有一种归园田居的惬意。

    几人一去,庄上管家让人备了酒菜送来,因时间仓促,没有大鱼大肉,却都是新鲜的庄稼菜,配上腊肉,倒十分鲜香。

    也有酒,程瑾序道:“这是伊阳名酒杜康酒,穆言尝尝。”

    秦谏回答:“我尝过,质地清透,甘冽爽净,我正好曾到过伊阳拜访友人,还去看过伊河,回京时带了两坛杜康酒回去。”

    “伊阳虽在洛阳,我却没来过几次。”程瑾序说。

    “二哥在淮安一待便是三年,政绩不斐,连家也不曾回过几趟,何谈伊阳。”

    程瑾序苦笑:“淮安待了三年,却还是没喝惯黄酒。”

    秦谏听出其中思乡之酸涩,说道:“二哥可想日后调入京中?”

    程瑾序摇摇头:“京官或是地方官,我并无执念。”

    两人断断续续说着些“交浅言浅”的话,一直沉默的程瑾知却放了筷子,说道:“我吃好了,先回房了。”

    秦谏看向她,欲言又止,程瑾序已问她:“你没吃几口。”

    “没什么胃口。”她说:“二哥与表哥慢用。”说完就走了。

    程瑾序看着她,颇有些无奈,随后道:“稍等我用完饭去找你。”

    “嗯,哥哥随时过来,我一时半会儿不会休息。”她说。

    秦谏看着面前的菜,并不觉得是菜的原因。

    可旅途劳顿,她理该饿了的。

    没胃口多半是因为心情不好,但明日天黑前就能到家,她应高兴才是。

    可惜,他不能像她哥哥一样和她说待会儿去找她。

    用完饭,程瑾序就去了妹妹房中。

    程瑾知在屋中什么也没干,就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麦田,似乎就在等他。

    程瑾序在她面前坐下,问:“今日穆言和我说那云姑娘的孩子不是他的,其中另有隐情,他也同你说过吗?”

    程瑾知点头,随后道:“哥哥是要劝我吗?我不太想提他。”

    “我不是要劝你,我是要问你到底怎么想,自那日从秦家离开,我一直在想姑母与父亲为你安排的这桩婚事是否值得……好似所有人都有好处,却就是牺牲了你。今日他同我说不能去探望母亲,他心中歉疚,改日有空,一定前去请罪。

    “我隐隐知道东宫与王大人都在争帝心,也知道皇上诞辰在即,他连多陪我们走这两日都很冒险,理应早些回去,可我却不知他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因为那些年许多次秦家都是如此说的,说学业重,或是公务在身走不开,再听到这话,我只觉刺耳。

    “我不知道这些日子你与他怎么样,但我想,或许我可以试试让你与他和离,离开秦家……至少能暂时离开秦家。”

    程瑾知一怔,立刻问:“可父亲与姑母又怎会答应?”

    程瑾序道:“你真想?”

    程瑾知垂下头去,沉默半晌,说道:“我不知道,可是……我不知自己还能在秦家撑到几时……”

    说这句话时,她竟已红了眼睛,有泪水盈出眼眶。

    程瑾序立刻拉住她胳膊,肯定道:“你若是这么难受,那咱们便和离!我是这样想的,父亲那里,由我去劝说,这外室之事便是个大好的理由,四年的冷遇,大婚时的怠慢,婚前的外室,婚后的庶子……哪一件不是将程家的尊严放在地上踩?我劝说父亲同意你此次你回家便不再主动回去,等他们的态度,我料想他们仍会倨傲,父亲必然拉不下脸让你主动回去。”

    “可姑母也会催促……”

    “姑母自傲,我只须与她说,秦家就是个火坑,那秦穆言就是个薄情人,我不想葬送妹妹一生来成全她的目的,她必会恨透了我,也就不会催你回去了。正好秦穆言当初不是想退婚么,这也合了他的意。”

    说完他又道:“当然,我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态度,他尽力在向我示好,又主动护送这么远,看着倒似乎不是想和离的样子。”

    程瑾知摇头:“他是个十分自傲的人,眼下已是能做的最大程度的让步,其实我已向他提过和离,因为他责问我九陵的事。这些时日我想他已对我绝望了。

    “他也写好了和离书,大概是知晓此事终究难成,所以没有真正提出和离,若知道我们竟执意和离,他定会大感受辱,从而答应。”

    “那正好,我此行去江州任通判,其中一项任务便是协助江州知府在江州办江南书画院,你就随我去江州,正好九陵在江州,若你们能成婚,那便成婚,若不能,也好让秦穆言愤而退婚。”

    程瑾知闻言,微微垂下头:“我倒也没有想另嫁……”

    程瑾序轻笑:“我知道,话是这样说,到时候再看,反正以九陵的名气,江南书画院邀请他去做个学长也是理所应当;你的字被放在京城书画院前,又有太子殿下赏识,你可愿随我去江州书画院任教职?到时候你们自有许多见面的机会。”

    “我?”程瑾知不敢相信。

    程瑾序道:“对,就是你,比之京城,齐老在江南名气更大,你是齐老关门弟子,又有字在京城书画院,就算你不是我妹妹,我也要

    向你送一份请帖。”

    程瑾知总算露出连日来第一个笑容,回道:“哥哥说的话像是梦境,让我不敢想。”

    “但照我说,当初你就不该为了学女工而荒废书法,也不该因父母之命而嫁一个轻视你的人受尽委屈,可惜那时哥哥年少,什么也做不了,如今我已成人,我只有你这么一个胞妹,怎能不替你作主?

    “就算你聪慧又天赋异禀,身为女子,你就是拗不过长辈,我却不同,我的态度我的话,他们天然就会更重视,已是这样,我们何妨不试试?”

    程瑾知一时间生出无限的勇气,但想到那人,想到那书画院的字,想到曾经的缱绻柔情,却又涌起几分犹豫。

    她确实已无力应对秦少夫人这个身份,已觉得筋疲力尽,但是……真的要离开他吗?

    他那么骄傲的人,若知道她要去江州一定会忍无可忍而和离吧,然后呢,他会娶谁?真的娶秀竹还是再另寻佳偶?

    但总之,什么样的人他也能找到。

    程瑾序见她迟疑,知道和离对一个女子来说几乎等同于死生大事,说道:“你可以再想想,无须马上决定,反正至少还要在洛阳待几日,可以慢慢考虑。”

    程瑾知点点头,“我再想想。”

    ……

    夜已深,一轮明月爬上半空,秦谏觉得心烦意乱,完全没有睡意,只好出了门,到庄上走走。

    从未这么无力过,他能感觉到妻子与舅兄对自己的疏离,甚至送这一趟,似乎更像是他的死皮赖脸,而非人家需要。

    舅兄并不听他解释,妻子俨然当他是陌路人,他不知为何一步一步走到这样,他想努力挽救,却全无方向。

    毕竟她连开口和他说话都不肯。

    明天之后两人就分隔两地,就算最多不过一个月她就会回京,可他总怕到时两人越发生疏,或者至少离别前能让他说点什么,告诉她等她回来,秀竹必然已离开?

    可是她早已说过,她不在意这事。

    信步独行到院外,一抬眼,竟见到程瑾知就坐在不远处的草庐中,只有她一人,正抬眼看着天上的明月出神,不知是在看明月,还是在想着什么。

    原来她也还没睡。

    她在想什么呢?想她母亲,还是陆九陵?

    想到后者,他只觉胸口一阵泛疼。

    但此时的她是如此单薄、寂寥,好似有万千愁绪藏在心中,让他想上前拥她入怀。

    月光似一片白纱将她笼罩,让她的身影开始缥缈,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她离他如此遥远,遥远到她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

    这让他一个激灵。

    怎么会呢,他们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他们是最亲最近的人。

    可事实是,他们似乎也只剩下夫妻名分了……

    他走上前去,进入草庐。

    两人终于离得近了,但她明明听见动静,知晓他过来,也不曾侧头看一眼,他又觉得她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后日就是中秋,月亮只差一点就成了整圆,草庐以柱子做支撑,四面通风,唯有卷起的竹帘做遮挡,没有一面墙,此时坐在这里,四野俱寂,别样的安静清幽。

    他缓步上前,坐在了她身旁。

    她仍未看他,也未说话,秦谏先开口道:“你在想什么?陆九陵吗?”

    她没回话,他转头看向她,终于说道:“我在想你,明知道你一丝一毫也不在意,却还是会想。”

    她沉默,他继续道:“我与云秀竹相识于去年秋天,因为一些公事,我和沈夷清几人常在八仙楼小聚,后来发现那里总有探子,我们便想寻一处僻静的地方,当时看中了柳枝巷。

    “那巷子在华英街后面,因为华英街住满京中权贵,里面人若想置外室,就会选择离家近、又僻静的柳枝巷,所以柳枝巷也就成了个外室聚集地,就算有官员偷偷摸摸过去,也只会被当成是金屋藏娇。

    “我们就想在那里寻一处宅子,然后就碰到了在华英街卖豆腐的秀竹。

    “起因是沈夷清一桩英雄救美,他见路上一个衙差欺侮秀竹,便上前制止,对方嚣张,他一时激奋,气性上来,将那衙差打了一顿。

    “后来才知衙差是秀竹才议了亲的未婚夫君,因为此事,衙差家中说秀竹有相好,要赔钱,要退婚。

    “秀竹哥嫂对这桩婚事很满意,他们找沈夷清要钱,沈夷清给了,又担心他们再将秀竹胡乱嫁人,沈夷清就问秀竹要不要做个端茶送水、打扫房屋的活,每月有银两。

    “秀竹自然同意了,就给我们做了丫鬟,在柳枝巷那间院子里照看,我们去议事时端茶送水。

    “虽说与秀竹结识的是沈夷清,但我都在一旁,也一同结识了,我和她的交集便是,某一日我独自一人去柳枝巷,看见她坐在台阶上哭,我问她哭什么,她说她刚买了两块麦芽糖,还没开始吃,她嫂子就过来了,看见她的糖,竟说多大了还吃这个,这都是小孩吃的,便不由分说将糖拿走了,说去给她侄子侄女吃。

    “她哭就是因为那两块糖,她一口都没尝过。我当时不觉动容,便带她去了附近的甜水街,给她买了许多糖和蜜饯,她笑得像个小孩子,一路欢欣,像看神祇一样看我,又还留了许多糖,说大人也不要吃那么多,留一点给侄子侄子吃。

    “我当时便觉得她如此简单,纯真无邪,又心地善良。

    “后来沈夷清他们知道了这事,总说秀竹大概看上了我,满眼爱慕,见我就脸红,让我纳她做小,我对秀竹的确有某一瞬的忍俊不禁,却还远没到要与她怎样的地步,并未放在心上。

    “但后来母亲叫来父亲,两人一同质问我为何毫无教养,不知廉耻,竟在柳枝巷偷养外室,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卖豆腐的狐媚女人。

    “我不愿说出原委,也不能说,加之心情愤郁,便不曾辩解,承认我就是养外室,还说了十分激怒母亲的话。

    “母亲果然被我气到,便请出了祖父,我本就知道自己故意与母亲作对,面对祖父自然不可太猖狂,虽未辩解太多,却也乖乖认错,祖父就说真要纳小,也要等正室进门。

    “我当时想,事情已经闹到这样,纳秀竹也不错,反正她也是个乖巧的姑娘。

    “既然她成了我的‘外室’,那沈夷清等人便不好再将她当丫鬟使,所以我另置了一间宅子,让她住进去,又寻了个妈妈照顾她,你见过,就是那天来府上找我那个冯妈妈。

    “从此之后,她几乎就真成了我的‘外室’,但只是名义上,这就是我与她所有的事了,我们从未有任何逾矩之事。

    “后来我就同你成了亲,我……”

    他顿了顿,说道:“我想我是第一眼就对你倾心,不知是为你的美貌,或是是端庄,或是你身上那股书卷气,又或是你紧张又强作沉稳镇定的模样……总之越往后,我就越沉沦,越想和你天长日久,年年岁岁,做一对情投意合的恩爱夫妻。

    “正因此,陆九陵之事才让我嫉妒与愤怒,我接受不了你心里可能有别人,还因此而想过放下对你的感情,想过冷漠待你,可受折磨的却是我自己。

    “我知道我那天质问你的语气并不好,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明明我想过无数次要怎么和你说,却就是没忍住,之后许多次我都在后悔……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弄成了这样,我甚至想,是不是我一直不提这件事,让它烂在心里,我们还可以好好过……”

    “瑾知——”

    他望向她,恳切道:“秀竹的孩子不是我的,她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会送走她,我也绝不再提陆九陵之事,而我是想和你好好过一生的……你对我……真的没有任何情分吗?”

    程瑾知仍然看着天上的明月,许久没说话。

    她总是这样,似乎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在意。

    他缓缓回过头,心底的绝望到达顶点,觉得也许他们真的只到这儿了。

    就在他以为她仍不会回应,而他也该默默离去时,却听见她的声音。

    “我曾在这个庄子里,在我现在住的房间里,等了你一整天。”

    他蓦然抬眼看向她,几乎就想问:“什么时候?”

    而她则缓声道:“人人都说我写字有天赋,但我从十二岁就几乎放弃,将大量的时间用在理家、做女工,看账本这些事上,只为成功被侯府看上。

    “其实当年我并不觉得委屈,反而我

    是开心的,我很努力在学那些,因为我早听闻益阳侯府的表哥天之骄子,凤表龙姿,是世间少有的少年郎……哪个少女不想嫁个好夫君,不爱慕英伟俊秀的望门公子呢?

    “我自知自己容貌不差,针黹女工诗词书算都拿得出手,却还是紧张忐忑,怕被那位天下无双的表哥看不上。

    “那年中秋,我终于到了京城侯府,为那一天一言一行我都练习过无数次,连气息都怕出错……”

    秦谏大震,一颗心紧紧揪着,一动不动看着她。

    她神情落寞下去:“后来果然姑母对我满意,老侯爷与老夫人也对我满意,当即就订下了婚事,但我在侯府待了四日,那位表哥却未露面。

    “他们说他课业繁忙,与同窗去外地求学,实在走不开。

    “我将信将疑,觉得再忙,怎能连这样的事都走不开?可大人们都这样说,我只能相信,告诉自己表哥是大才子、是有大抱负的人,岂能如我一样如此得闲。”

    第56章 第56章求表哥成全

    秦谏张了张唇,几乎想说什么,却觉得无可辩驳。

    久久以来,他从未想起这些事,他以为他们的开始是在洞房花烛夜,事实是那一夜她才开始映入他眼帘,可在她那里,关于他这个人的印象从十二岁就开始。

    程瑾知继续道:“后来婚事订下来了,我回了洛阳,到重阳,到腊月,你都不曾登门,我母亲劝我,叫我不要多想。那年我二叔祖母在这庄子上养病,腊月时母亲来看她,我也一同来了。我们在这儿待了三天,听说你腊月二十也会到伊阳,姑母来信,让我们在庄子上多留两天,也许你会来拜访。

    “母亲很紧张,我也很紧张,那一天妈妈给我打扮很久,天明明很冷,却不敢穿多,连吃喝也不敢放肆,我们从早上等到午后,又等到晚上,你并没有来。

    “当天光渐渐黯淡,我终于确定你就是不喜欢我的,就是不想接受这婚事的,这婚事是姑母的意思,是程家毫无骨气的攀附。你,乃至老侯爷、老夫人,都是倨傲的态度。

    “那天我很伤心,很难受,我也是个清高自傲的人,却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傲气。

    “然后在那天傍晚下起了雪,一行队伍找到了庄上,求见母亲。是江州陆夫人,她曾在姨母家寄居,与我母亲做过两年邻居,她因探亲而羁留洛阳,又遇生病,只好求宿于我们庄上。

    “也就是那一日,我最失意、最难过的时候,遇到了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江南陆公子。”

    秦谏数次欲言又止,此时蓦地一震,露出无尽的悲痛和懊恼,以及绝望。

    原来是那时候,原来是在这里……

    “我母亲自然让他们留宿,还亲自照顾陆夫人,两人在床边说了好久的话。

    “陆公子在这草庐里替他母亲煎药,我怕他不会,来这边陪他。后来我说我出生时天下小雪,所以小名叫小雪,他说他行十五,生日也是十五,所以他母亲小时候叫他圆圆,因为十五明月圆。

    “那天我心情不好,不想睡,他担心他母亲身体,也没去睡,雪一直下,我们在这草庐里聊起许多事,读过的诗,看过的画,江南与洛阳的风光,还有我们心中种种期望与感想。

    “直到雪下三尺厚,我们才惊觉竟在此聊了整夜的天,看了一整夜的雪。

    “第二天我母亲才知我竟和他在此坐了一整夜,笑着训我说,都是许了婆家的人,越发不稳重,竟让客人与我一起受冻。

    “那时我分明看到他眼中的错愕失落,而我也重回昨日的难过,第一次意识到我才十五岁,人生却已走向没路。

    “第二天他们就走了,我也与母亲一起回去,我问母亲,与秦家的婚事可不可以退,既然人家不愿意,我们为什么要强求,母亲说绝不可能退。

    “第二次见陆九陵,是在三个月后。他到京城参加春闱,途经洛阳,前来拜访。那时候他在我家住了两日,我们并没有说太多话,可父亲也许是从母亲那里听说了什么,还是让我少露面,不如在房中给姑母绣些东西过去。那一次我向父亲流露出不想嫁去京城,想退婚的意愿,被他下令罚跪三日,禁足一个月。

    “那时我知道,我当真是生是秦家人,死是秦家鬼。

    “然后是那场科举舞弊案,我知道陆九陵被除功名,又被禁考,心中十分不忍,就给他写了一封信,劝他看开——想必那信你也看过了。他自然给我回了信,我看出他言辞中的失落绝望,所以马上再给他写信,如此,一直通信到了我进京前。

    “这期间他不曾进过洛阳,我也没有机会离开家门,再未见过……”

    秦谏听到这里,突然在绝境中看到了光芒,他原以为她与陆九陵是情根深种、海枯石烂,现在才知他们根本没有那么深的感情,的确,她是洛阳已有婚配的大家闺秀,他是江南游历四方的才子,他们根本没有相见相处的机会!

    他绝不相信就凭几封书信,他们能到非卿不可的程度,所以书信上那些就是他们的一切!

    他立刻到她面前,一把拉住她胳膊,仰头望她:“是我的错,从最初到后来都是我错,我绝不会再犯,瑾知,我们和好如初,重新开始好不好?”

    程瑾知随后道:“我很早就知道云姑娘的存在,在婚期前三个月,望男告诉我,你想退婚娶她。”

    秦谏连忙道:“那是我故意说的混账话,就算在当时也不是本意,我刚才所说就是我与云姑娘的所有,绝无半点隐瞒,你信我,我是真心爱你慕你的!”

    程瑾知看向他:“可这一次,我想自己选择一次……秦谏,我想同你和离,可以吗?”

    秦谏怔怔看向她,不敢相信,“为什么?你并没有那么爱陆九陵是不是?我们不也曾好过吗?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再提信的事、提陆九陵事,再不惹你生气,为何一定要和离呢?”

    程瑾知摇摇头,喃喃道:“不会的,你还是你,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天,我们之间要如何不由我说了算,只由你说了算……而这种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和离之后,你自可以娶想娶的人,而我,我从来就没有过作主的机会,从来就没有走另一条路的机会,这大概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不想放弃。”

    秦谏不太明白:“所以你想走的是什么路?”

    “至少不是做你的妻子。”她说。

    秦谏一动不动看向她,眼底发红,沉声道:“你讨厌我吗?不曾爱过我……哪怕一点点吗?”

    程瑾知没回话,好久才道:“求表哥成全。”说完,起身离去。

    他停在原地,看着她远去。

    怎么会这样呢?只要不是嫁给他,任何路都可以吗?

    成全……她要他如何成全,与她和离,放她离开他,给陆九陵机会,然后让自己和另一个不知名的女人过一辈子?

    她又怎么觉得他能做到呢?

    如果那天来的是他,他也可以和她坐在这里看一整夜的雪,聊一整夜的天,他错过了,错过了三年,可现在他们是夫妻,竟连弥补的机会也没有吗?

    他独自在草庐里坐了许久。

    待他回房,夕露来敲门,递给他一页纸。

    他看一眼,上面赫然写着“放妻书”。

    是她的字,她自己写的放妻书,自己签下了名字,按了手印,只等他签上自己的名字。

    字还是他曾见过无数回的字,她用这一手端庄的字给陆九陵寄去许多信,却给自己一纸放妻书。

    第57章 第57章池底的印章

    第二日一早,程瑾知与哥哥一同离开庄子,前往洛阳。

    从昨晚到今早,秦谏都没有给她回复,她不知道他签字了没有。

    但就算不是今日,也是以后吧,她不会再回京城,为此,愿以性命来抗争。

    所以,此一去,就是永别了。

    她撩开车帘,微微探头看向后方,他仍没离去,骑马停在庄子前,远

    远望着她这边。

    间隔太远,她已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这一刻终究还是想起他在流金河边满天的纸鸢下牵起她的手;想起他带着夜间的冷风揣回云腿小饼来给她;想起他带她去爬浮玉山,见他母亲的雕像;以及他说要在绿影园种满鲜花,要做书法大家程瑾知她夫君……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也曾幻想过,但终究没有那样的命。

    她放下帘子,将那俊逸的身影隔绝在了视线外。

    直到眼前再也看不见马车的身影,秦谏仍停在原地。

    随从忍不住提醒道:“公子?”

    他恍然回神,缓缓拉起缰绳,这才往京城方向而去。

    其实他大约能猜到,她哥哥是赞同她和离的,所有她才会义无反顾。

    原本的确没可能,但如果她执意离去,程瑾序全力支持,加上他成全,签下放妻书,那和离之事便不再是纸上谈兵,是真的可行。

    若是如此,他们此生便再不复相见了吗?

    想到这一切,他再次抬头望向西方,却再也不见任何有关她的身影。

    那一瞬,无尽的悲痛与绝望涌上心头,他甚至想不顾一切追上去,求她不要如此绝情。

    但是……此时此刻,任何努力都没了意义。

    秦谏回到秦府已是两日后,傍晚到家门,正见到云家哥嫂在门口吵嚷要进去,门房拦着不让。

    见他来,门房松了一口气,忙向他禀报,那云家哥嫂也立刻过来,哥哥朝他道:“秦公子,可算见到你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娶我妹妹,为什么不放我们进去见秀竹?”

    门房已在马下小声道:“让人去通禀了,云姑娘说不见。”

    秦谏坐在马上,面无表情看着下面一干人,此时的他完全没有心思管这些,冷声道:“不走便将人打走,再让我听见一声吵嚷,走的就是你。”

    门房一听,顿时愣住,连忙朝后道:“拿棍子来,将他们打走!”

    云家哥哥也惊了,口齿已有些不清,威胁道:“你,你你……秦公子你怎么能这样,我妹妹可是怀了你的孩子!你不负责,信不信我们去官府告你?”

    秦谏斜睨下方,淡声道:“那就去告。”说完下马进门去。

    早已有小厮拿了棍棒出来,甚至还有两个拿刀的护院,之前还客气相劝的门房早已变了神色,面露凶狠朝两人道:“快给老子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云家哥嫂不由惶恐起来,还在犹豫,那门房一个眼色,后面拿棍棒的小厮便涌过来,朝他们轮去棍子,云家哥哥连忙跑,肩上却还是挨了一闷棍。

    秀竹在绿影园缩着不敢出去,听说哥哥嫂嫂走了,松了一口气,又听说是被秦谏打走的,便再次揪起心来。

    他回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他一回来就要赶自己走了吧,然后哥哥嫂嫂就会知道她怀了个野种,后面她都不敢想。

    她忐忑到入夜,发现他并没有来赶她。

    又到第二天,大概一早他就去忙了,也没见人,直到第三天下午,她心中刚放松一点,他却过来了。

    那时秀竹正在院子里和个小丫鬟翻花绳,看见他身影,想也没想就往房里躲,躲了一会儿,悄悄从窗口往外看,只见他坐在了正房屋檐下的椅子上,正好看向她这边。

    已经被他看到,其实她躲着也没什么意义,她只好出来,硬着头皮到他面前。

    秦谏开口:“你躲什么?”

    秀竹垂下头:“我怕你赶我走……”说完又道:“要不然,我在这里做丫鬟好不好?我听她们说聪明一点的可以做二等丫鬟、大丫鬟,笨一点的就做粗使丫鬟,月例也有一两……我能吃苦,也能做细活,我还学会了梳头,我以后侍候程姐姐好不好?”

    “你哥嫂不会同意,你的身份,要么做姨娘,要么走,不可能做丫鬟的。”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为什么?”秀竹问。

    秦谏无法和她解释,现在别人对她好,是因为觉得她是半个主子,又怀了孩子,若不是这样,姨娘成了丫鬟,她只会沦为笑柄,不可能在秦府待得下去。

    他沉默半晌,说道:“你坐下说话吧。”

    秀竹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他问:“那个小韩大夫走了,你伤心吗?”

    秀竹不知他为何提起那个人,一提,她就有些想哭,低头道:“自然是有点伤心的。”

    “只是有点吗?你又怎么下定决心来找我呢?若不提身份,你真正喜欢的应该是他是不是?”

    “我没有办法啊,除了找你,我不知道能找谁……”说到这里,她自觉话不对,连忙道:“公子,我已经忘了他了,我想了想,他就是个骗子,说不定已经成亲了,你留下我,不管是当妾还是当丫鬟,我一定全心全意侍候,绝不偷懒!”

    “想到他是骗子,就能忘掉他吗?”他问。

    秀竹有些不懂:“至少不会再难过吧……”

    秦谏想,瑾知不是骗子,但她确实去意已决,他似乎就该放手成全她,然后各走各的路。

    但显然,他没秀竹这么看得开,维持一个人的样子,正常入睡、早起,去东宫上值,看那些公文,与同僚说话,做这些似乎要费很大的劲,但也不能不做,一旦不做就会想起她,那样只会更难受。

    秀竹想不出能说什么话,最后道:“程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所有人都觉得她最多月余会回来,而他留着那封放妻书隐忍至今,这一刻他无法忍受心中的苦楚,和秀竹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啊?”秀竹不知他在说什么:“怎么可能呢,我听说姐姐是洛阳人,只是回娘家看母亲,说从洛阳到京城几天就到了。”

    秦谏没有说话,看着园中的竹子发呆。

    曾经说好秋天到来就动土挖竹子,将这里改成花园,现在秋天到了,她却已经不在了。

    他站起身,从屋檐下离开。

    秀竹能看出他心情低落,但他说的话很多她都不懂,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他走到院中,突然回过头来,看向她:“你不想离开就先留下吧,我暂且没有精力来安排你,孩子的事,你自己决定,日后我会同我家人说清楚。”

    说完他就走了,秀竹觉得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十分迷茫,凭她那点脑子,根本想不到自己的出路,真说打胎她也害怕,可不打生下来又怎么办呢?

    她想不到答案,只能过一天是一天。

    秦谏何尝不是过一天是一天。

    过了好几日,他慢慢能沉下心忙公事了,加上皇上诞辰也让他不得分心,这倒让他好过了许多,于是开始醉心公务。

    直到半个月后,二婶、父亲等等这些人开始问他瑾知什么时候回来,第一次被问时他有些出神,好半天才说不知道,大概她想多陪岳母几天,好不容易去一趟,就多待几天好了。

    后来他也照着这个样子回。

    但将近一个月后,这话已经说不过去了。

    程瑾知并不是十年八年不曾回过娘家,她才嫁来几个月,一回娘家竟一个月不回来,并不正常。

    继母那里一开始没有动静,后来就提起秀竹的事,说他的确是有错在先,瑾知因此心里有怨也是人之常情,让他最好去接一趟,给了面子,瑾知也许就回来了。

    他推说公务繁忙,这让继母十分恼怒,他也不管不顾地走了。

    这时他已经能推测到程瑾序的办法,大概就是拖,拖着不回,和程家、和继母这边说要秦家给个台阶,但瑾知已经和他说了那些话,他不会求上门,所以这事便能一直拖下去,拖到两家真的闹翻,也就能和离了。

    如果她真是生气,他当然愿意去接她,求她回来也行,可她不是生气,她就是不想要他了,要求他成全。

    再后来,听说程瑾序去江州上任了,瑾知竟也随他一起去了,对外说的是瑾知常常睡不安神,听闻江州有名医,就此去看看。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面子话,真正原因是与秦家闹了矛盾。

    因为程家落了面子,程家便要秦家给些态度,秦家却不给这个态度,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程家便越发恼怒,所以让女儿去了江州。

    连祖父也坐不住了,逼迫他亲自上门去为秀竹的事道歉,诚心接人回来。

    秦谏不能应,也无法和祖父说实情,若是说了,事情的走向就不可控了。

    秦谏猜测瑾知兄妹并没有和家中说他们是真想和离,如此程家才愿意拖着,若知道是真和离,程家必然不愿意,也会逼迫她回来,她则会在程瑾序的帮助下与家中抗争……而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他想要的。

    他没有成全她,却也不想强行逼她回来。

    直到冬月来临,秦家受不了了,祖父屡次逼他去洛阳接人,父亲还让秦禹往洛阳跑了一趟,无功而返,他几乎快要认命了,就此同意和离,好歹成全了她。

    然后他便收到一样东西。

    某一日他下值回来,石青过来交给他两个小东西,和他道:“公子,陈管家他们今年给池塘清淤泥,捞出了这个,他们说大概是公子的,就拿过来了。”

    “不是我的。”他说着已转身,石青连忙道:“怎么不是呢,上面写着公子的名字呢。”末了又道:“还有少夫人的。”

    他回过头,发现那是两枚印章,石青已将印章底给他看,随后自行到桌边轻轻蘸了些墨,在纸上盖了个印,“公子你看,这不就是你的章吗?”

    秦谏看过去,上面的确是“秦穆言”,用的篆体,竟似她的笔锋。

    他立刻从石青手上拿过另一枚印章,去按了印泥盖下印戳,果然另一只是程瑾知。

    两枚印章都是青玉质地,被刻成了竹节的模样,色泽碧绿,不是印石中的精品,但也精巧好看。

    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你说是在哪里发现的?”他问。

    “池塘底下啊。”石青说。

    秦谏细看两枚印章,这不是自己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是她的。

    而且这上面的篆体分明就是她自己写的。她让人刻的两枚印章,这是一对,又是竹节的模样,很有可能就是打算送给他的,两人一人一只。

    但为什么在池塘底,且他从来不知道?

    若是掉在了池塘底,她可以让人去捞,也可以告诉他,而她没有告诉他,或许是……她不想送了,然后扔在了池塘里?

    再细看,印章顶部有极小的“建安印章”几个字。

    这定是刻印章的铺名,建安……那是曹操迎奉汉献帝移都许昌时的年号,所以这印章铺子就在许昌。

    这是她因大雨逗留许昌时找铺子刻的,所以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见过了,因为等她回来,见他态度冷淡,她就将印章扔了。

    所以,她是爱过他的,是在意过他的,却再一次因他而绝望。

    他踌躇良久,最后拿起印章,跑去绿影园,在她书桌中翻了一会儿,她写给陆九陵的信,还有她的手札都在。

    他将那手札翻开,后面并没有太多新增内容,只有一句话:“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他又将手札翻到前面,再一次翻看,他发现一件事,其实她写手札最密集的,就是她刚嫁进秦家的时候,到后面就越来越少,并不是被他发现后,而是在那之前就断了。

    那时候,正好是他们关系亲密的时候。

    她写手札,是排解心中愁绪;她不写手札,当然是因心中没有愁绪。

    可惜他得知明月君是陆九陵时就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注意这些。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暴雨,他坐在她书桌旁,看着窗边,望着昏暗的天空,望着自云端落下的一道道天河水,突然之间明白了所有。

    他终于明白她没说出口的话,终于明白她为什么离开他。

    第58章 第58章不长脑子的小畜生

    她说她在庄子上等了一整天,最后见到了前来投宿的陆九陵。

    于她来说最痛苦的大概还不是被未婚夫轻慢,而是面对这种轻慢,她无能为力。

    姑母,父亲,母亲,礼教,家训……层层大山压着她,不过十五岁的她,她惟有认命。

    三年间那些书信大约是苦闷之下唯一的慰藉,三年之后,她斩断这慰藉,嫁入秦家。

    她曾在新婚时与她姑母大吵后痛哭;曾在深夜不睡,给明月君写信;或许在秦家的每一天她都度日如年。他曾怨她总是沉默,从不主动找他,但对她来说,他们并不是恋人,他是她尊严被践踏后还不得不嫁的人。

    更何况他因继母、因那些信冷落她,口不择言和她大吵,但哪怕如此,她也还曾试图和他夫妻恩爱。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说他是她的天,他们之间要如何不由她说了算,因为她若可以作主,她就不会嫁给他,也不会给他做一个贤惠的妻子,更不会在他无数次摔门离去后接受他回去……

    至于秀竹的到来,不过是骆驼背上千斤重的一根稻草罢了,有没有它都影响不了什么。

    她想要的是自己作主的机会,但只要她还是秦夫人,头上便是无数个天,她姑母,他,整个秦家和程家,她要为他们而活。

    以往种种,远非他承诺、道歉、弥补就能抹平,他开始相信,当她离去那一刻,是准备拿生命来与这婚事抗争的。

    要么死,要么摆脱他,摆脱秦夫人这个身份。

    这时有丫鬟撑着伞过来,从窗外看到他,高兴道:“总算找到你了公子,老侯爷让你过去呢!”

    说着走到屋檐下,在窗外和他道:“派人去书房那边喊的,我问了石青才知公子在这里,公子快去吧,回头让老侯爷久等。”

    秦谏无言起身,走到屋外,丫鬟连忙将伞给他。

    他拿着伞去往贤寿堂。

    拜见祖父,祖父坐在堂下,冷面相对,他看祖父这神色就心知是为什么事。

    果然,老侯爷开口道:“孙媳的事,你预备怎么办?”

    他没开口,老侯爷道:“虽说因一个外室的事闹成这样,那边脾气是有些大,但到底不能让人看笑话,待雨过天晴你便往洛阳跑一趟,去将人接回来,这事再拖不得,到时你不去,我也会让人绑着你去。”

    “祖父不怕我去了也出言不逊么?”他反问。

    老侯爷惊了,反问:“你说什么?”

    那一刻,面对堂上祖父严峻冷冽的眼神,长辈的威严笼罩在他头顶,不由叫人胆寒,他突然明白瑾知要面对的是什么……程家是等着秦家给个态度才愿意拖着,若他们知道她真要和离,绝不会再姑息下去,有程瑾序帮忙也没用。

    而他……想成全她。

    他看着祖父,沉默片刻,说道:“其实我不想接她回来,我想同她和离,求祖父成全。”

    老侯爷几乎有些懵了,一下子将身体往前倾,问他:“你说什么?”

    秦谏深吸一口气,跪下来,毅然决然道:“我要和程瑾知和离,娶云姑娘为妻。”

    “我看你是疯了……疯……”老侯爷气得说不出话来,突然站起身看看屋中,随后扭头看向旁边何伯,怒道:“给我去拿家法来,今天我打死这个不长脑子的小畜生!”

    “老太爷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自个儿……”何伯一边劝着一边看向秦谏:“公子你说什么胡话呢,你

    是什么身份,那姑娘是什么身份,要真那样,全京城人都得笑话你!”

    老侯爷等不及,推开何伯,自己去屋中翻了根马鞭出来,到秦谏身后朝他背上猛地一抽:“和离,我叫你和离,我看你书都是白读了!我秦家没你这么倒反天罡的子孙!”说完又是一鞭子。

    秦谏咬住牙,一声不吭。

    老侯爷正在气头上,动手丝毫没客气,他有早年行军打仗的底子,哪怕老了力气也不弱,一鞭一鞭抽得啪啪作响,几鞭下去已是皮开肉绽,直到抽了十几鞭,秦谏背上满身鞭痕,血染红了衣衫他才慢慢停了下来,和他道:“你再说一遍,去不去接人!”

    秦谏道:“她既这么大脾气,我为何要去接?当初送她回洛阳,她与她哥哥便是横眉冷对,我又不是他们家上门女婿,何必受他们这份闲气?”

    “那你给人家气受的时候呢?说好的孙媳怀孕才能有庶子,你为何又管不住自己,先有了庶子?”老侯爷质问。

    “是她自己迟迟不怀,怪得了谁?”秦谏反问。

    老侯爷又被气到了,轮起手上的鞭子又抽了上十鞭:“冥顽不灵,不知所谓,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他一边抽一边骂,何伯看不下去了,赶紧去拦他,抓住他鞭子道:“老太爷不能再打了,公子还要去上值呢,打成这样伤了筋骨怎么办?”

    “伤了就伤了,这玩意儿留着也是丢人现眼!”

    “公子心高气傲,当初一直将少夫人送到伊阳已是退一步了,可少夫人却冷面相对,去了洛阳又不回来,如今还跑去了江州,公子赌气也是正常的。”

    老侯爷听进了何伯的话,怒气消了许多,何伯又朝秦谏道:“公子,这秦家与程家是两姓之好,这种话怎能乱说?公子先回去好好想想,回头知错了,来找老太爷认错。”说着就吩咐下边人:“还不快扶公子去休息,再去找个大夫来!”

    下边人马上扶秦谏出去,老侯爷在一旁道:“我告诉你,和离的事想都不用想,除非我死了!至于说娶什么姓云的,再说一句,我便将她轰出去,怀孕算什么?我秦家不缺子孙!”

    秦谏没回话,由人将自己扶了出去。

    没一会儿这事就传到了府中其他院里,所有人都是啧啧称奇,秦夫人更是气得当场摔了茶盏。

    要不是老侯爷打过了,她都要去打一顿。

    以前是退婚,现在居然是和离!

    她将秦大爷叫过来发了好一阵脾气,最后说得自己都哭起来:“是我错了,我就不该撮合这桩婚事,如今那边怪我骗瑾知进火坑,这边也怪我耽误了他,没这桩婚事多好,我侄女嫁谁不是嫁,闭着眼睛找也不会太差,你儿子也好安安逸逸娶了他那豆腐西施做正房!”

    秦大爷劝道:“怎么可能,但凡我活着、他祖父活着,就不会让他娶那云姑娘,你别气,他祖父不就打了他吗,听说用马鞭抽的,皮开肉绽,现在去找大夫了,说是路都走不动了。”

    秦夫人抹了把眼泪,嘴上没说,心里却道“打得好”,这得亏不是她儿子,是她儿子她还要继续再抽一顿。

    秦大爷在秦夫人这里受了气,又去将秦谏训了一顿,告诉他什么和离另娶的混账话再不许提。

    最后看着儿子满背的伤口,终究是心疼,让大夫用最好的药,又吩咐人明日一早去东宫告假,让儿子在家休息几天。

    秦谏一声不吭,趴在床边忍着疼痛出神。

    从今日起,府上都会说他猪脑子吧,但也会理解程瑾知为什么气得不回来。

    最重要的是,继母和程家不会急于将她送回来了。

    她要他同意和离,他没有,但这是他觉得的,更能成全她的方式。

    这一晚疼得几乎不能睡,直到第二日,秀竹来书房看他。

    他趴在床上,秀竹小心走到床边,想了好半天,不知怎么开口。

    秦谏道:“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挨打吗?”

    秀竹点头,随后想到他看不到,马上道:“知……知道,我听她们说了……”

    但她觉得很意外,说公子要娶她?不能吧,她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而且公子明明是要赶她走的。

    “把门关一下。”秦谏说。

    秀竹起身去关上门,屋中光线暗下来。

    她回到床边,秦谏问:“你腹中胎儿几个月了?”

    秀竹低声道:“六个月了……”

    “以后打算怎么办?”他问。

    秀竹垂下头:“我不知道……”

    秦谏默然一会儿,和她道:“你总要嫁人,若你回到你哥嫂身边,你哥嫂一定会为了钱财而将你随意许人,他们再找的人只会比之前那个更差,这一条为下策;

    “还有就是,给人做妾,比如你之前认识的沈公子,他是喜欢你的,但他尚未成婚,家中不会允许他纳妾的,一是要去问他的意思,二是就算他愿意,也要再等等,这样你会衣食无忧;

    “再就是嫁人做妻,我可以找个媒人帮你挑选,人品也许能挑到好的,但一定不会有太好的家世,多半是庄稼汉或是市井小民,会比给人做妾要苦得多;

    “最后是我替你找回那小韩大夫。

    “这几条里,你自己想想。”

    秀竹问:“能找到他吗?万一他已经成亲了呢?”

    “这是找到他之后的事。”

    秀竹沉默下来。

    秦谏问:“所以你更想找到他?”

    “我不知道……也许他就是骗子吧,找了也白找。”

    “那就先看看他是不是骗子。”秦谏道:“六个月大的胎儿,应该没法打胎了吧?”

    秀竹忍不住抚向自己的肚子,以前没有感觉,但现在她能感觉到胎儿的动静,真要打胎,一是怕死,二是舍不得。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秦谏没等她回答,说道:“暂且没找到归宿的话,你可以在我家生下孩子,但那之后我会告诉家里真相。”

    “好……谢谢公子……”

    秦谏道:“不必谢我,是我欠你的,也是我利用你。”

    秀竹看他:“什么?”她不懂利用的意思。

    秦谏道:“我夫人不想回来,我想帮她,所以说想和她和离了娶你,你什么也不必做,就在府上待着就好。”

    “为什么程姐姐不想回来,为什么你要那样说?”

    秦谏不再说话了,秀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开口,明白她不会得到答案。

    秦谏养伤的第三天,沈夷清过来了。

    一来就问:“我听说你要和离娶秀竹?是谣言吧?”

    秦谏已经能起身,坐在庭院中研究印章,沈夷清见到他面前纸上写有几个草书,还有几个篆体,细一看,似乎是程瑾知和秦穆言的名字。

    他松了一口气:“果然是谣言,我就说你也没疯,谁传的谣言?还说你因为闹和离,被你家老侯爷打了。”

    “是我传出去的,我也真被打了。”秦谏头也没抬。

    沈夷清愣住:“真的假的?你开玩笑吧。”

    沈夷清一边说着一边看他,“你面色还真有些差。”说着去碰他肩膀,他及时阻止道:“别碰,是真有伤。”

    “那你……我怎么不懂呢?所以你是真想和离,还娶秀竹?”他问。

    秦谏写完手上的名字,有些不满意,放下了笔。一边回道:“你可以当作是真的。”

    沈夷清立刻道:“你可别发昏了,虽说你表妹是你继母安排的,虽说有那什么信的事,但那都算什么呀,人好歹是程家大小姐,样样也不差,秀竹做个妾还行,你让她做妻,那不是贻笑大方?再说你不怕人参你个‘宠妾灭妻’?”

    沈夷清说完,看看秦谏面前的字,又觉得不对,“胡说,你诳我吧,你要真想和离,写这么多名字做什么。”说完指着一对名字道:“我觉得这对最好看。”

    “是么?”秦谏露出几分欣慰来:“我也觉得。”

    沈夷清问:“所以你不想和离,那你闹这些是为了什么?”

    “说了你也不会懂,说起来,你想要秀竹吗?”秦谏突然问。

    沈夷清被他问懵了:“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以前是喜欢她的。”秦谏道。

    沈夷清连忙解释:“我是动过那么一点点心,但我对天发誓,发现她喜欢

    你之后我就没往这上面想了,后来你让她搬出去,我绝对绝对没有半点觊觎之心。”

    秦谏淡声道:“你可以有。”

    沈夷清怔怔看着他。他没弄错的话,人家还怀着身孕呢吧。

    秦谏道:“但有些情况,我和她是清白的,她却被人骗了,这才怀了身孕,后来那人跑了,我于她有愧,才收留了她,以后还是会送她走的,如果你愿意,她也愿意,倒可以照顾她。”

    他将详情告知沈夷清,再三表示自己和秀竹从没有肌肤之亲。

    沈夷清只觉得震惊和犹豫,最后道:“你让我想想。”

    半晌问:“那你呢?你这到底是要和离,还是不要和离呢?我听说你表妹都去江州了,那陆九陵……他可是在江州。”

    秦谏黯然:“我不知道,若我再加一把火,也许明年就会和离吧,但我又做不到那般为他人做嫁衣。”

    第59章 第59章为什么不喜欢嫂嫂

    谁也没料到,秦谏宣称要娶秀竹为正室的时候,又有人找上门来,说要找云秀竹。

    门房不认识人,也不耐烦,只是赶人走,那母子二人却守在了大门口,门房没办法,只好去找石青通传了一声。

    石青一看,竟然是济世堂的小大夫和他母亲。

    因为认识这大夫,他就问了一句:“你们找云姑娘有何事?”

    小韩大夫低下头欲言又止,他母亲却道:“小爷,要不然,你让我们与云姑娘见一见?”

    石青道:“我不是爷,我就是个奴才,那云姑娘是我们家姨娘,怀着身孕呢,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可是……”

    石青自己也忙得很,朝他们摆手:“行了你们走吧走吧,上次他哥嫂就被我们公子轰走了,没事别总来找。”

    说着要进门,韩母忍不住道:“可那是我们家的骨肉啊。”

    “什么?”石青回过头。

    韩母道:“云姑娘是我儿媳妇,她怀的也是我们家孙子,我们想接回她。”

    石青看看她,又看看旁边那小韩大夫,惊呆了。

    小韩大夫被自己母亲拽着,低着头,不敢看这边。

    石青觉得这事不小,得先告诉公子,而且他想起来前两天公子还派人去济世堂打听什么学徒,不会就是他们吧。

    他开口道:“你们等着,我去通传一声。”

    这一次,正好秦谏在府上。

    他让两人进来,稍一问便知详情:这小韩大夫得知秀竹怀孕了,又得知她是侯府养的外室,越想越怕,最后吓得跑回了老家,他父亲早亡,只有个母亲,母亲一听,觉得这事做得不好,想来想去,便带着儿子一起找来京城了。

    秦谏看不上毫无担当的小韩大夫,但这是秀竹的事,他只能将秀竹叫来,问秀竹的意思。

    秀竹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过来见了两人,小韩大夫找回来,关心她向她道歉,让她感动,韩母又让她做自家媳妇,她便开始摇摆起来。

    秦谏叹声,只好出面问韩母:“要接人可以,我养了她许久,却没碰过她,被你儿子占了便宜,这个他心里清楚,她怀孕后也是我家在照顾,算下来可花了我不少银子,谁来还?”

    秀竹低头完全没了话,小韩大夫看向母亲,韩母试探着问:“多……多少钱?”

    秦谏淡声道:“宅子、照顾她的妈妈,这些不算你们的,怀孕之前只算十两,怀孕之后算十两,一共二十两。”

    于秦家来说二十两不算什么,但于普通人家来说,这是一大笔钱。

    小韩大夫既能在俞老大夫底下做学徒,家中显然不是赤贫,但孤儿寡母,再有家底也不会多到哪儿去。

    韩母一听,果然就面露难色,最后想了想,和秀竹道:“家里攒了些钱,就是给他娶媳妇的,要用在这上面,那可就没什么钱给你了,房子修不了,聘礼也没多少,我在家中卖黄岺,回头你也得和我一起卖。”

    秀竹听出来了,这意思是以后要去吃苦。

    她无措地看向秦谏,秦谏也看向她。

    没等她回答,秦谏让韩氏母子先下去,屋中只剩他和秀竹。

    他道:“前两日我已经问过沈公子的意思,他多半是愿意收你的,但只能做妾。至于做妾后过得怎样,得看他日后的妻子怎么样,当然……不可能如少夫人那般待你,你可能一辈子不愁吃穿,也可能运气不好,沈家夫人厌恶你,将你发卖或伤你性命。

    “嫁给小韩大夫,小韩大夫显然不担事,他却有个有担当的母亲,以后你多半是听婆婆的,也会比现在更辛苦一些。”

    秀竹仍是无措地看着他,他继续道:“你只问你自己,愿意过苦日子吗?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最想过的是什么日子?”

    秀竹想了想,回道:“我不怕受苦,跟着我哥哥嫂嫂就很苦,每天都是吃豆腐,坏了的或是没坏的豆腐,天不亮就起床磨豆子,卖豆腐,晚上回去就洗衣服,割猪草喂猪,这些我都做过,但最伤心的是有一次洗衣服时天太黑,我掉河里差点淹死,是同村人看到才将我拉上来,我抱着衣服回来却被哥哥骂,说我弄丢了棒槌……

    “卖豆腐时,有个李员外总喜欢摸我,哥哥还不让我躲,说人家买那么多豆腐,摸一下又没什么……”

    秀竹说着就哭起来,她突然有了决定,开口道:“我就嫁给小韩大夫,只有他会关心我是不是着凉了,会问我开不开心,我知道沈公子一定也和你一样,虽然不骂我打我,但从来不会问我一声的……”

    秦谏有些愧疚,此时他才明白秀竹当初为什么看上自己,又为什么上了那小韩大夫的当。只是一点零嘴小食,她就能芳心暗许,只是几句关切,她就能以身相许,她太需要人的关心和在意了。

    他拿出自己的手帕来递给她。

    秀竹看看他,将那手帕接了过去,抽泣着擦脸上的泪。

    他道:“那你就嫁给小韩大夫吧,他们家只有这一个独子,他母亲又是个有胆魄有担当的,必然不会有意欺负你;他虽懦弱,但好在心思纯净,不算坏人,你跟着他就好好过日子。你哥嫂兴许还打你的主意,到时候你就听你婆婆的,不能再受他们纠缠。”

    秀竹点头。

    秦谏再让韩氏母子进来,和韩母道:“你确定愿意还我二十两?什么时候给,现银么?”

    韩母道:“我手上还有二两,等回去才能拿钱,我们家是信阳的,到时候就……回去办了婚事,再拿剩下的十八两来给公子,是给现银。”

    秦谏点点头,看向小韩大夫:“秀竹虽被我安置在外,但她是清白之身跟了你,也是清白之身替你怀着孩子,她不是谁的妾,是放弃别处荣华富贵,自愿嫁给你,你明白吗?”

    小韩大夫怔了怔,立刻点头:“我明白!”

    “所以不要怠慢她,她不图你别的,只图你能关心在意她,对她好,还望你一辈子也不要变。”

    “是……”

    秦谏看向韩母:“二十两我不要了,我再给二十两当是秀竹的嫁妆,交在她手上。”

    韩母微愣,随后连忙感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秦谏继续道:“她有对哥嫂,对她并不好,若他们上门纠缠,你要想办法应对。”

    “好好,公子放心,我虽是寡妇,但能把孩子拉扯这么大也不是好惹的,把我逼急了,男人我也敢打一架!”韩母一口答应。

    秦谏朝秀竹道:“以后有什么事实在过不去,还是可以

    来找我,你让人通传石青,他会告诉我的。”

    秀竹心中感动,上前道:“多谢公子,你和程姐姐都是好人,是我……对不起你,明明什么都没做,还得了这么多好处……”

    “你以后好好的,遇到事多问问人,多想想以后就好了。”秦谏交待道。

    秀竹流着泪点头,回去收拾了东西,与韩氏母子一起离开秦府。

    直到秀竹离开,秦夫人才得到准确的消息:秀竹走了,因为孩子的亲生父亲找上门来了,认了那孩子,大公子就只好放秀竹走了。

    秦夫人一连确认了三遍,随后高兴得拍腿大笑。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老天爷可算让她出了口恶气!

    他秦谏也有今天呢,好好的妻子不要,非要弄个外面的市井女人,好了,没想到闹了个大笑话,竟是捡了个爹来当呢!

    还嫌她瑾知怀不上,我呸!

    这个怀上了,你看那是你的吗?能看上这种女人,干出这种蠢事,可见是读书读傻了,这当初所有脑子都去考那个状元了吧,简直蠢笨如猪!

    秦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原来她心里还急,此时却是不急了,这下他该乖乖去江州或是洛阳请人了,反正不管江州还是洛阳,他总得去一趟,好好认错,让程家人满意。

    但这当口,朝中却发生了一件事。

    曾想求娶秦琴的王昊川因与宫女有染而被揭发,此事可大可小,不一定牵扯到王善,但刑部一个官员紧接而上,上奏称刑州官员上下勾结,瞒报铁矿数额,大行贪污之事,为此不惜将一家数十口灭门;且联合钢铁冶炼厂私造兵器,唯恐有谋反之嫌疑,让皇上着人上刑州彻查。

    此案一出,满朝震惊,亦知晓这是东宫向王善发难了。

    因刑州知府便是王善亲信,而一个小小刑部官员就能一下子拿到满堂文书物证,甚至还有被灭门的苦主,敢掀起这么大波浪,背后必然有靠山。

    皇上纵使宠幸王善,却绝不能容忍铁矿上如此大的贪污,更遑论谋反之事,盛怒之下当即派出数十名京中官员,持尚方宝剑往刑州彻查。

    这一年春节没人能安逸。

    有人惶惶不可终日,有人静待朝中风云变幻,也有人为案子宵衣旰食片刻不歇,直到立春时,京中官员押着刑州大小官员进京,又过一个月,王善自尽,王家满门流放。

    此事后,似乎是彻底定了决心,皇上命太子监国,开始学习处理国家大事。

    坊间有流言,为这一天东宫官员提早两年就在柳枝巷办了个秘密联络所,专查刑州案,果然最后一击即中,扳倒了王善。

    经此一事,作为东宫主官的秦谏一时风光无限,成了年少有为第一人。

    到春光明媚时,一本字帖传到了京城,是曾经的“书魔”齐道野的字帖。

    秦谏也得到了这本字帖,字迹清晰,纸张硬实,对民间书坊所出的书来说,这是少有的精品。这样的字帖印刷成本昂贵,但齐道野因后面获罪,死后名气其实不大,这样的字帖印出来并不赚钱。

    一般来说书坊能预判销量,不太会做这种亏本的买卖,除非委托印书的人愿意出钱。

    有许多这样的事,比如后人为先辈立传,学生为老师出遗作,显然这字帖是程瑾知替她老师出的。

    原来她在江州做这些。

    秦谏抚着那一页页纸,仿佛看到她对着烛光一页页整理老师存稿。

    这本字帖很好,她能将字帖印出来也很好,这一刻他竟觉得她离开他是对的,做这些比缩在他后宅有出息,她想必也更喜欢。

    不知道她和陆九陵怎么样了呢?

    这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她在写字,陆九陵在一旁作画,两人偶一抬头,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他因这梦而觉得心中绞痛,下一刻就疼醒了。

    醒了睡不着,披了衣服去花园里闲逛,见到池塘边坐着一人,却是秦禹。

    秦禹也见到了他,有些错愕和尴尬,但两人心中都有愁绪,与那愁绪比起来,这点尴尬倒不算什么。

    秦禹起身喊了声“大哥”,秦谏问他:“为何在这里?”

    秦禹低下头:“有些睡不着。”

    秦谏没再问了,在他之前坐的美人靠上坐下来,秦禹见他坐下,也坐了下来。

    秦谏问他:“过年时你去了洛阳?你表姐有回洛阳吗?”

    “没有,她和表哥都在江州。”

    “那……你舅舅是什么态度?”

    秦禹不出声,他知道两边别着气,其实舅舅已经想要强行带表姐回洛阳了,毕竟大哥现在手握大权,今时不同往日,看这样子,他绝不可能低头的。

    那外室都走了,表姐此时回来,也不算太丢面子。

    这就是舅舅的想法,但他不想告诉大哥。

    秦谏见他不开口,没再问下去。

    秦禹问:“大哥为什么不喜欢嫂嫂?我不明白。”

    秦谏可以编很多理由,但这一刻他心痛,睡不着,谎言一句也说不出口,他落寞道:“我没有不喜欢她。”

    他其实很想很想她,东宫大获全胜,人人都替他庆祝,他却没什么感觉,因她不在身旁,那些喜悦与激动,便觉无人诉说。

    每每到这种时候,便是无尽的痛苦与寂寥,他想,如果能让她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要他做什么都行。

    第60章 第60章江州

    秦禹问:“那为什么大哥要和嫂嫂和离?我也没看出大哥有多喜欢那个云姑娘。”

    至少他以前还常看见大哥和嫂嫂一起,和那云姑娘却是从没看见过,而且一直以来都是云姑娘住绿影园,大哥住在前院书房。

    给他的感觉,大哥和嫂嫂更像偶尔恩爱偶尔吵架的夫妻,虽说吵架有点多,但和云姑娘只像是陌生人。

    “你嫂嫂在我们家里并不开心。”秦谏说。

    秦禹听后低声道:“我母亲并不好相处。”

    秦谏看他一眼,突然想到,也许对瑾知来说自己更不好相处。

    这时秦禹想起一事,如今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两家闹成这样,他觉得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道:“有一天思衡和我说他看见夜深了,嫂嫂还一个人坐在池塘边,让我有空关心关心嫂嫂。

    “我后来和嫂嫂谈过,嫂嫂说她知道大哥并不想娶她,至于大哥是真不想娶她,还是赌气不想娶她,也都无所谓,反正她一辈子不是她自己,她只是个工具。

    “我没能安慰到嫂嫂,只是她说的话让我想了很久,我就想,也许我也是个工具。”

    秦谏道:“但你有许多选择,就算你考不上举人,你也可以打理府上事务,或者你能醉心诗词书画,就算这些你都没兴致,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你嫂嫂不行,她只有一条路。”

    秦禹怔然。

    他知道嫂嫂很厉害,掌家娘子所要懂的事她都懂,无论是人情往来,或是知人善任,再或是看府上账目,她都不在话下,同时她还读了许多书,写得一手好字,他觉得如果让嫂嫂去考科举,一定比他要强。

    “嫂嫂说,如果我不喜欢别人姑娘,就不要娶她。”秦禹突然道。

    秦谏想起来他最近似乎在议亲,听说继母给他选了曹国公府上的姑娘。

    “你不愿意?”秦谏问。如果愿意,他就不会半夜坐在这里了吧。

    秦禹垂下头:“不是很愿意,但……”

    “那你有愿意的吗?”

    秦禹和所有人都没说过心事,以前还有表姐在可以说一说,现在表姐也不在了,他和大哥并不熟,却在这个晚上碰到。

    他说:“有,但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不是门当户对,母亲绝不会同意的,而且……我都不知道人家怎么想。”

    秦谏没想到他还真有中意的,回道:“不知道人家怎么想,就去问,你母亲不同意,就说服母亲。”

    “想来就不可能,就如大哥要娶云姑娘都不可能,我就更不必说了。”秦禹道。

    秦谏立刻道:“那不同。第一,我没有要娶她,最开始也没有,我自己也知道我是信口胡诌,所以没有去努力;第二,我已经先订了亲。你要是等订亲再反悔,只会更难。”

    “但订亲你也不愿意,也还是订了。”秦禹反驳。

    秦谏道:“那是

    因我当时没有想娶的人,我只是心烦,而不是想娶别人。还有你不要总提这些事,我不想听。”

    秦禹沉默下来,不再说了。

    秦谏看他的样子,有些恨其不争,只是门户问题,算得了什么问题?随后他就想起自己。

    他明明想要追回妻子,为什么不争呢?

    因为他觉得她已经想好了,绝不会回头,因为不想逼她,因为想给她自由,以及害怕她已经选择了陆九陵。

    可是,他不一定要逼她,在他身边,她更可以做她自己愿意的,她能去江南书画院,就不能到京城书画院吗?她想要的他都可以给。

    至于陆九陵,他算什么,哪怕在自己的梦境里陆九陵都只是在和她一起写字画画,要知道他梦自己都是和她在翻云覆雨呢!

    陆九陵离瑾知最近的时候,就是那通信的三年,那时瑾知一定是想嫁陆九陵的,但她有婚约在身,陆九陵竟也毫无表示,就在那儿写信,适婚男女,写什么信!

    若当时陆九陵表露求娶的意思,瑾知一定会动心,随后陆九陵再来找他,他当时也会同意退婚,这样很可能就可以翻盘,最后就没他什么事了,可陆九陵错过了这次机会,让她嫁进了秦家。

    现在呢?当初男未婚女未婚他都没做什么,现在瑾知还是他妻子,陆九陵很可能仍然什么都没做。

    至于瑾知,第一她现在不会轻易想再嫁;第二以她的性子,绝不会顶着秦夫人的名头和人走得太近。所以他大可以放心,只要他们一天不和离,她和陆九陵就一天不会开始。

    这一刻他决定去江州一趟。

    一时间豁然开朗,长舒一口气,秦谏蓦地笑了笑,看向秦禹:“不管怎么样,可以试试。母亲不好说话,还有父亲,再怎么样,我也会支持你。”说完,他从美人靠上起身,拍了拍秦禹的肩:“早点去睡吧,‘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说完他便离开。

    秦禹看看自己肩头,又看看他的背影,很吃惊,大哥竟然说他会支持。

    不管怎样,他似乎有了些勇气……真的要试试吗?

    ……

    端午时,秦谏去了江州。

    他事先也没和谁说,就那么突然就去了,秦家这边带信都来不及。

    先自淮水走了水路下扬州,再策马至江州,几乎用了最快的路线,日夜兼程,却也走了七八日。

    一早打听好了,江南书画院今年开始试讲,招学生进书画院学习,一次学习只有一个月,课程不定,程瑾知就在江南书画院做讲书,教人写小楷,同时也是书办,管理书画院杂务。

    而陆九陵也是讲书之一,还常常参加书画院雅集,又与书画院其他画师一起出了本画集。以往常在外游历,但从去年到今年,只去了一次白帝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江州——这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秦谏到江州时,正是中午。

    先去了兄妹二人住的小院,门房并不认识他,告诉他主人都不在家里,又问他是何人,他没说,径直去了江南书画院。

    显然这院子是租来的,应该是为了程瑾知方便,小院就在江南书画院旁边。

    他在门口却又被守卫拦住,问他是做什么的。

    秦谏想了想,回道:“我夫人在这里。”

    那守卫本想说“这儿哪有你夫人”,但看他外貌谈吐不俗,不像是不着调的闲汉,再一想,书画院可不就有位夫人吗,程夫人。

    因为是书画院唯一的女子,美貌、气度好、出身好,却不在夫家而在书画院,所以全书画院都知道一些事:比如这位夫人是刚来的江州通判的妹妹,嫁去了京城的侯府,夫君是太子跟前红人,却性情傲慢,还生性风流,成婚三个月,却有怀孕两个月的外室找上门来,程夫人一气之下就回了娘家,而她夫君也不接人,于是两家就这么杠上了,程夫人也就来了江州。

    今日听到这话,守卫将秦谏上下打量一番,小心道:“阁下夫人是程夫人?”

    秦谏点头:“正是,洛阳程夫人。”

    守卫立刻问:“阁下是自京城而来?姓……”他有些忘了。

    秦谏回答:“秦。”

    守卫先想到这说明他是侯府的人啊!再想他是朝中大官啊!于是立刻开门迎他进门,又赶紧使眼色让另一名守卫去通传。

    那守卫不是通传的程瑾知,而是通传的掌院。

    江南书画院掌院是朝廷正儿八经的官员,名为李昌图,进士及第,曾为江州下辖县尉,擅丹青,此次升任书画院掌院,新官上任,也知朝廷重视此事,因此十分尽心。

    听闻程夫人那位京中的夫君过来了,一时又惊又急,片刻不敢怠慢,连忙就往大门来看个究竟。

    守卫不知道程夫人夫家,他可知道,那是堂堂开国勋爵益阳侯府,她夫君不只是皇亲国戚,还是金科状元,可谓天子重臣,这样的人物,竟提前一点消息都没有就过来了,这不是真的吧?

    他赶紧迎上前,正好在大门附近见到守卫领着秦谏往里走。

    “可是……京城的秦詹事?”李昌图拱手问。

    秦谏回礼道:“正是,这位想必是李掌院?”

    李昌图没想到他竟知道自己,不由激动:“正是不才,秦大人远在京城,竟还能知道下官,下官深感惭愧,不胜感激。”

    随后一边使眼色让守卫去准备,一边看看秦谏身后,意外道:“秦大人怎么就一人?竟没随从在身旁?”

    这时他不禁想,这真是京城那位秦大人吗?别搞错了吧。

    但他言谈气度没有半点假,也是京城口音,当不会错才是。

    秦谏回答:“此番过来不为公事,只是见见我家夫人,却不想叨扰了掌院。”

    李昌图连忙道:“怎叫叨扰?大人莫说笑,谁不知这京城书画院便是秦大人一力建成,如今江南书画院才办起来,许多事也是边探讨边摸索,今日秦大人过来,下官倒有许多事要讨教呢!”

    说着他想起程瑾知:“程夫人刚刚还在教舍来着,如今新一期讲学还没开始,院里在筹办藏书楼,程夫人在选书目。”

    秦谏赞许道:“藏书楼不错,江南书画院后开,却还走在了京城书画院前面,李掌院确实尽心。”

    李昌图十分高兴,连忙道:“哪里哪里,京城书画院隶属翰林院,在天子脚下,必然事事都要顾虑周全,不似这江南偏远地,小打小闹,什么都试了个遍。”

    秦谏问:“内子在这里可有给掌院添麻烦?”

    李昌图立刻回:“秦大人实在过谦,程夫人虽年轻,却是天资过人,铁画银钩,只教我等须眉汗颜。且夫人处事细致,还擅各样账法,在账册上也帮了书院许多。”

    秦谏轻轻笑:“我与掌院一样,在夫人面前也觉汗颜,我日日读书习字,倒不如夫人边学女红边学理家,顺带练几笔字来得强。”

    李昌图恭维道:“秦大人学的是经世济民之才,安邦定国之策,不可相提并论。”

    一边说着,他一边在猜想:原先以为程夫人和京城的夫家是闹了别扭,听说还可能和离,怎么现在看这秦大人竟一点不像是闹别扭的样子?

    还是说,秦大人此番就是来接夫人回京城的?

    程瑾知在教舍对书目,见到书画院赵副掌院急急忙忙从窗外跑过去,又过一会儿,其他几名在学官也朝那边匆忙过去,她觉得意外,出门去看,就听外边人道:“郭副掌院呢?人哪里去了?急事,京城来人了,得赶紧安排酒席!”

    她隔壁教舍的人问:“京城什么人?”

    “不知道什么人,反正是大官。”那人回。

    程瑾知想了想,觉得和自己没关系,又回了教舍。

    凑上前的多半是书画院官员,以及想在京官面前露个脸的,她不做官,自然和她无关。

    最后秦谏步入讲堂前,只见面前已涌来十来人迎接,却独独没见程瑾知。

    他只好转头看向李昌图,开口道:“掌院,我夫人在何处?”

    李昌图这才反应过来人家一早说了为见夫人过来,闹到现在,竟还没人去请程夫人。

    正欲让人去请,一人道:“程夫人在教舍!”

    于是一刻之后,程瑾知就在教舍内见到了被人前呼后拥的秦谏。

    他看看左右,和她道:“瑾知。”

    程瑾知自己也不明白他闹的是哪出,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不知说什么好。

    秦谏朝她温声道:“我在江州只能待两天,你下午能告个假么?”

    未待程瑾知回答,李昌图便道:“能能能,程夫人,你下午便不必忙了,回去休息吧。”

    程瑾知看看自己面前的书目,又看看秦谏。

    她不知他来做什么,但他迟迟没作决定,也许他们间还有个了结,而且显然她今日也在书画院待不下去了。

    她便放下手上笔和册子,站起身朝李昌图道:“那掌院,我下午便告假回去了。”

    “明日也可以告假!”李昌图急人之所急。

    程瑾知无言。

    于是她随秦谏往外走,李昌图与一行人也跟着,问秦谏是否有时间今日或明日赴宴。

    秦谏看看程瑾知,又想了片刻,回道:“尚不知是否有空,兴许抽不出时间,掌院不必麻烦。”

    这样说,那分明是有希望,李昌图连忙道:“那待晚一点下官再问问大人,不知大人下榻何处?若不嫌弃,便由下官来安排。”

    秦谏理所当然道:“不必麻烦,自然是同我夫人住一起。”

    李昌图赶紧“哎哟”一声:“瞧我这脑子,竟把这给忘了!”

    一直送到书画院门口,一行人才留步,看着程瑾知和秦谏一起离开。

    知晓内情的都不明白,这两人是闹和离呢?还是不闹和离呢?这根本不像啊!

    可如果没有这回事,好端端的程夫人为什么要跟着哥哥来江州?为什么要进书画院?

    程瑾知也不解,直到进了自己和哥哥住的小院,她才问:“你这究竟是做什么?”

    秦谏道:“你好歹请我进屋喝杯茶。”

    程瑾知没再说了,只看他一眼,去了正房厅上,请他就座,让丫鬟给他上茶。

    待茶上来,秦谏喝了两口,看着她道:“你打扮比以前朴素许多,是不想让人意识到你是女子,还是美人么?在这边怎么样,一切习惯吗?”

    程瑾知不想和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只问:“你此番来是做什么?你又是怎么想的?”

    秦谏问:“我在京城丢了人,家中老早就逼我过来,我再不来,怕是要被逐出家门了。”

    程瑾知默然不说话。

    她知道云秀竹那事,但他很早就说那孩子不是他的,他和云秀竹没有半点关系,她以为他会很快就处置,不该拖到别人找上门才是。

    而且她还听说他非要娶云秀竹,挨了他祖父一顿鞭子,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好。

    她不明白他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