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归来
程瑾知与秦禹在郑家葬礼结束后,继续在许昌逗留了四天。
每日都派人去打探桥修得如何了,是否有别的路能绕行,最后发现只能多等两日。
一开始住在郑家客房,但本是远亲,他们是来悼念而非添麻烦,多住了一夜,得知姚家在许昌有园子,就住到了那园子里。
姚望男白天忙生意的事,今日得闲,约程瑾知一起出去转转。
程瑾知正与秦禹一起玩五子棋打发时间,听说出去,程瑾知马上道“好”,转眼看秦禹,见他也眼巴巴望着,脸上满是期待,她想反正逗留这么久,又借住了姚家的园子,姑母总会知道了,此番是不是一起出去也无所谓。
便说道:“禹弟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出去?”
秦禹立刻站起身来,连忙道:“好,我同嫂嫂和姚姑娘一起出去。”
一开始外面有积水,出不去,后来能出去了,两人着急回去,没心情出去,现在已经接受事实了,又有人来找,正好出去转一转。
许昌的街面没有京城大,铺子也没有京城多,但景致不一样,还有几样京城没有的吃食,布料首饰款式也有些差别,两人逛得还十分起劲。
她们去看布料,看首饰,看胭脂,秦禹也不催促,也未露出不耐烦的模样,而是站在旁边和她们一起看,若她们问起哪样好看,他还能说出自己的见解来,让姚望男又一次悄悄和程瑾知讲:“你表弟性情可真好。”
程瑾知笑,问她:“有没有什么不卖女人东西的铺面,我们也去看看?”
姚望男道:“有啊,西街那边,有棋盘,有书铺,还有别的一些南北杂货,我们去那边吧。”
两人说好,就带秦禹一起去西街。
到这会儿就能看出秦禹果真是对杂货更感兴趣一些,他也不缺钱,每家铺子都买了一两样东西。
后来就见着一间名为“建安印章”的店,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印章,店家便是老师傅,看着头发花白,将近花甲之年却精神矍铄,专门刻章的。
程瑾知因为刚得了一枚印章,此时就来了兴趣,在店里细看起来。
姚望男也瞧了一眼,对此不感兴趣,和她道:“旁边有个饮子店,我去看看,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程瑾知摇头:“我不要,你去吧,我待会儿去找你。”说完也看向秦禹:“禹弟也去别处看看吧,我想挑个印章。”
姚望男与秦禹便都走了,秦禹走几步,见旁边有个湖,湖岸有棵柳树,下面一块石头已被人坐得光滑,就在石头上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湖水出神。
过一会儿,身后一道声音问:“秦公子,能帮我个忙么?”
秦禹回过头,就见姚望男吃着一串糖葫芦,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串糖葫芦,她道:“帮我吃一根,你嫂嫂不要。”
秦禹下意识就接了过来,和她道:“多谢。”
姚望男一边咬着糖葫芦,一边问他:“你皱着眉头在想什么呢?有什么不高兴的吗?”
秦禹回道:“没什么,只是想到原本只告假两日,现在已经在此逗留六日了。”
“那有什么,那不是不能走么,又怪不得你。”
“我母亲会怪我,课业也怕跟不上。”
“你母亲嘛……怪严厉的,课业又急什么,我记得后年才考嘛。”
秦禹叹一声气。
姚望男问:“又怎么啦,你一个侯府公子,凤子龙孙,怎么看着烦恼比我还多?”
秦禹否认道:“我算什么凤子龙孙……我……”
姚望男坐到他身旁的石头上,认真看着他,等着他说后面的话。
他低声道:“我学业很差,考不上举人,又没能上无涯书院,就算在沈家私塾也不是名列前茅的,我所有的一切,只是秦家公子这个身份给我的。
“我知道无论是祖父还是父亲,都不关心我的学业,反正他们有大哥就够了,我只要不学坏、不闹事就行……
“我母亲倒是在意,从小到大她都在意,生怕我学不好,可我却只能让她丢脸,让家里人知道,果然她的孩子就是比不上公主的孩子……
“我好想上天能让我开窍,能让我脑子好用一些,让我中举,让我中进士,如此……哪里折寿二十年,或是三十年我也愿意。”
姚望男看着他吃惊道:“我看你是疯了,人统共就能活那么几年呢,你全不要了,那中进士有什么用?”
秦禹喃喃:“可是……毕竟是中了。”
姚望男立刻道:“你可是秀才老爷啊,你多大啦?你比瑾知还小,没到十八?”
秦禹回道:“只小一岁,十七了。”
“对呀,十七!你十七就已经是秀才了!你可知道我有个表兄,今年三十,考了八次考中秀才,每次见了我爹还要摆谱呢,恨不得我爹跪下来给他磕一个,你要是生在他家,他家能把你供起来当祖宗!”姚望男道。
秦禹笑了,有些不好意思。
姚望男道:“你就是有个不正常的大哥,再有个一心想你比过你大哥的亲娘,本来读书就很难啊,我到现在还有字认不全呢,可太难了,要让我考秀才,那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秦禹说道:“但姚姑娘让人敬佩,小小年纪,却能帮忙家中的生意,我见他们都敬你。”
姚望男回道:“你也好啊,就比如我吧,比起你大哥,我肯定是更喜欢你。”
秦禹无奈地笑笑,心知她在安慰自己,随口问:“为什么?”
姚望男咬了一口糖葫芦,认真道:“他身上有一种,属于天潢贵胄的高高在上,他虽笑着和你说话,其实他心里是没有你的,像我们这种商贾就更不必说,他不会多看你一眼。
“比如,我永远不会和他坐在一起这样说话,他也不可能对我说他的烦心事,但二公子不同,二公子是生在地上的,是一个……温良的权贵公子。”
秦禹原本觉得她是刻意安慰,此时却觉得不是的,她是真心的。
姚望男继续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二公子做不了科考那个状元,做别的状元也行啊,就算做不了状元,像我这种,难道就不活了吗?我不偷不抢不干坏事,我怎么不好了?我就不能活得开心吗?”
她看着手上的糖葫芦:“比如这个,我吃过最好吃的糖葫芦,还属我们洛阳一个小巷子里的一个姓冯的师傅做的,我觉得他就是做糖葫芦的状元。”
秦禹笑了笑,也尝了一口,回道:“是吗?我怎么觉得都差不多?”
“那是你吃的都差不多,你要吃过他做的,就知道可差太多了。他给山楂去籽去得又快又好,熬糖稀他也最在行,那糖在锅里咕噜咕噜冒泡,早一刻就嫩了,晚一刻就老了,很难熬的,但他只用瞧一眼就知道什么时间起锅刚刚好,然后舀起糖稀往糖葫芦上一淋,那糖稀永远是那么厚,永远是那么甜,就是比别人做的好。”
秦禹听她说这糖葫芦,都想哪天去洛阳尝一尝。
如果哪天表姐回娘家,他是不是可以和她同行,去找那冯师傅买冰糖葫芦呢?
只是想来……若他没考中举人,母亲多半是不会同意他出远门的。
想到那成堆的书,那写不完的文章,他就觉得前途一片灰暗,恨不能停在此时此刻,在这里一直坐,坐到明年也行。
印章铺内,程瑾知挑了两块青玉印章,玉的成色不算很好,但通体翠绿,又被刻成了竹节形状,看着莹润剔透,与竹节相得益彰,她看第一眼就觉得秦谏一定会喜欢。
而她自己也觉得好看,就想刻两方小印,两人一人一只。
她问师傅,刻字要多久。
师傅问她要什么字款,她将两人的名字写下来,师傅看了她的字,夸道:“夫人好字啊。”
随后答:“刻好得两三日。”
程瑾知问:“能提前完工么?我出双倍价格,我在此地留不了太久了。”
师傅干脆道:“明日上午可以来拿。”
于是程瑾知给了定金。
第二日前方传来消息,桥已修好,车马可以通行了。
程瑾知赶忙派人去印章铺里拿印章,印章却没那么快刻好,最后候在那里等了两个时辰才将印章拿到,一行人这才出发。
她觉得为这对印章,也着实费了太多功夫了,还连累望男与秦禹都陪着她等,也许到天黑才能回京城,但拿着那两方印章在手上,又觉得似乎值得。
因为上午耽误了行程,中间也没怎么休息,一路着急赶路,好不容易才在天黑时入了城门,进城后与姚望男告别,程瑾知同秦禹一起回了秦府。
两人还是先去了贤福院,秦夫人已然躺下了,闻知两人回来,却又穿起衣服起身来见过两人,问两人这几日境况,确认两人无恙,才让两人赶紧去用饭了休息。
程瑾知回到绿影园,只有丫鬟在,不待她问,暮烟就如同告密一样赶紧道:“娘子不在这几日,公子开始还在这边住了两夜,后来就去前边书房了,昨晚和今晚好像都没回来。”
程瑾知不说话,春岚上前道:“行了行了,赶紧去弄些面条来,娘子吃了一整天干粮。”
暮烟下去了,程瑾知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半晌才道:“先将东西收拾一下吧。”
明显她是有被这消息影响的,只是没表露出来,春岚与夕露互看一眼,有些不高兴暮烟说那话,可又明白,不说主子也是会知道的。
关键是,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之前还好好的,娘子这才离开几天就又忍不住了,跑去找外面那个。
春岚与夕露跟着生气,但程瑾知不说话,她们也不敢说什么,就这么像没事一样收拾东西。
到暮烟将面条端来,程瑾知让刚回来的人都吃一点,她也就吃了小半碗,喝了些汤就沐浴好睡下。
丫鬟都下去,房中陷入安静,熄了灯,她躺在床上,有些迷惘。
她在路上想了很多,想他会问她这几日怎么过的,想将那两只印章拿出来给他,还想他是不是会喜欢,是不是会打趣她,问她这是不是算订情信物,说一些让人脸红心悸的话……她想了很多,想得自己在马车上都觉得紧张,却万万没想到他不在。
他真的是去找那云姑娘了吗?
可在她走之前他们明明……
她不解,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这样,怎么一个人会变得这么快,前面对自己那么炙热,说许多亲密的话,后面又能转身去找别人……
后来再想,自己是接受了的,他也不是没出去留宿过,自己这么多天没回来,他去外面应该算正常吧。
真的正常吗?男人和女人的想法真的会相差这么远吗?
或者是误会,他是去忙了,待明日他回来问一问他?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没一会儿,又翻过来。
第42章 第42章以为自己不同
秦禹一早背了书袋去沈家私塾,行到院中,正好看见兄长秦谏自外面回来。
他连忙侧身避过,低头道:“大哥。”
秦谏看向他,微微一怔。
随即问:“你回来了?”
秦禹没料到大哥会主动问候,倒有些意外,又有些疑惑。
他和表姐一起的,大哥不该昨夜就知道了吗?
转而他才意识到,大哥既从外面回来,也许昨夜不在府上。
大哥之前也常不回家,有些事他也知道一些,母亲对此颇多微词,但这些事却不容他置喙,他回道:“回来了,昨日夜里回来的。”
秦谏若有所思,随后点点头,“嗯”一声,往前去了。
秦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望向他离去的方向,见他好像往书房那边拐过去了,并未去后院。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一时想不起,去私塾的时间已有点赶,他便再未多想,背好书袋往外而去。
……
一早程瑾知起身梳洗,夕露看着她脸色道:“娘子昨夜没睡好?”
程瑾知连忙道:“大概是刚回来,有些认床。”
夕露再未说什么,对着镜子给她敷上略厚的妆粉,遮掩憔悴的气色。
梳洗好,程瑾知就去往贤福院给秦夫人请安,听候吩咐。
秦夫人才喝着粥,她请完安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秦夫人放了碗,突然道:“昨夜听你们提起了姚姑娘?说在许昌的时候,是在她家里住的?”
程瑾知有些失神,片刻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早料到过姑母会问起,便马上替姚望男撇清道:“是,原本是在郑家住的,但我觉得一直打扰郑家不好,就想搬出去,得知姚家有住处,就主动求的她。
“她也并没时间管我们,那边的生意她都要代她爹过问一番,我们几乎碰不着面。再说望男最厌恶谁让她不管生意,守在后院相夫教子,禹弟也心心念念怕落下学业,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两人也没多碰见,我想姑母是不必太担心的。”
秦夫人知道她是在替姚望男说话,又想到这几日她不在,那继子又开始往外浪荡不回家了,侄女大概也已知晓,却没有哭闹,倒也不容易,便没多说,只点了点头。
转而道:“上次你去李家,可有见到曹国公府上的四姑娘?圆脸,小时候看是个规矩温顺的。”
程瑾知回忆了一会儿,摇头:“那日好像只见到了曹国公夫人,她身边有没有姑娘没注意。”
秦夫人道:“那改日我找机会看一看,我就在她小时候见过她,这么多年都不知长成什么模样了,好像还没说亲,和禹儿年龄也相当。”
程瑾知问:“母亲是真心想替禹弟张罗了?”
“先看着吧,如你所说,先订了也行,我看他是考不出什么名堂来了,倒不如趁人年轻早点订亲的好。”秦夫人叹了声气,
程瑾知没多说什么,又听秦夫人吩咐了些家宅的事,才从贤福院出来。
等出来才想起前几天秦夫人生日,她提早备了一串玛瑙,逗留许昌那几天错过,今日一早放在了身上要补送的,竟然就忘记了,也忘了对生日这事说声抱歉,于是只能再折返回去。
秦夫人一心念着秦禹的事,对生日这些倒不怎么在意,笑着收了她的礼,也并不怪她,但她再次从贤福院出来,仍然意识到自己一早的失魂落魄。
不得不承认,其实她很难过,哪怕做这些极普通不费心力的事,也要让她出尽全力。
她似乎满脑子都在想秦谏是不是去外室那里了,他是不是完全不在意她什么时候回来,他是不是说过的话转头就忘。
怎么能这样呢?她不解。
想着这些往绿影园去,走到半途,一抬眼,正好远远看见一抹颀长的身影从府内出去往外走,正是秦谏。
她不禁往前快走了几步,几乎就要追上去,可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与他隔着半座庭院与好几道走廊。
所以他一早回来了?现在又走了?
他知道她回来了吗?
也许是……不知道?
她有些失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回园中去,
到傍晚,绿影园的丫鬟去大厨房端菜,正好遇到漱石斋的丫鬟给秦谏送饭,于是也知道他今日倒是回来了,却没往后院来。
程瑾知有想过是
不是去找他,却又犹豫,她更想他来找她,来问她这几日在许昌怎么过的,以及这几天他在哪里过夜,是留在东宫没回来,还是……
她固然接受了他终究要纳小,却不可能做出与人争宠的事,若他的心已经在外面,她绝不会为之哭泣落寞。
如此想着,她放弃了去找他的想法,安心坐下来看自己的账本。
可是却莫名的不想睡,看完了账本,又练字,直到夜深她听见丫鬟关院门的声音,才意识到他今晚不会过来了,以及……她并没有像自己打算的那样宠辱不惊,她在等他。
为什么?为什么?
直到今日,她仍因他突来的冷落而难受不解。
不由自主,心中浮起那句话: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这一晚,仍然漫长。到后半夜她甚至开始后悔,应该早一点去找他问清楚,寻个答案,不必这样思来想去;可到了清早,她又开始犹豫,直到太阳高升,他必然已经出门,她仍然没迈出那一步。
等到上午吩咐完各处管事的事务,却剩尹嬷嬷还没走,似是有话要说。
尹嬷嬷是她乳娘,青年守寡,只有女儿已经嫁了,便和她一起来了京城,因是长辈,程瑾知待她自然尊敬,见她未走,连忙问:“嬷嬷可是有事?”
尹嬷嬷靠近道:“娘子行事稳妥,又有姑奶奶在一旁指点,必然是不会有差错,只是我有些心里话对娘子说,娘子愿听就听,不愿听就当我胡说。”
程瑾知很快道:“嬷嬷说哪里的话,我知道我年轻,经验少,嬷嬷晓事,又待我不比旁人,若见我有什么疏忽之处,可定要提点我。我出阁在外,除了身边这些亲近旧人,又有什么人好依靠?”
尹嬷嬷便说道:“如今府上管事的是姑奶奶,以前的长公主已过世十多年了,我看侯府几乎忘了这个人,可有一个人不会忘,那就是姑爷,既然姑爷不忘,那娘子也要时时放在心上。
“譬如这次长公主的忌日,我听说姑爷也是有专程斋戒焚香祭拜的,娘子正好被困在了许昌,错过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回来了我想还是该好生祭拜,也好让姑爷知道,娘子没忘记这个真正的婆婆。”
程瑾知一惊:“长公主的忌日?是什么时候?”
尹嬷嬷这才知她并不知道,回道:“初七,也就是姑奶奶生日后一天,似乎也是因为这,姑奶奶的生日从来没大办过。”
程瑾知想了起来,秦谏曾和她说,初六之前一定要回来,她以为是姑母的生日,却忘了他明明不在意姑母生日的,他说的是长公主的忌日!
而她初九才回来。
所以,他是为此生气?
她虽觉得委屈,却也恍然大悟。
竟是这个原因,他是因为这个生气了,他向来在意长公主,又厌烦她心里只有姑母,所以为此不喜而不理她。
而她……没有人告诉她这个,那一日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她从来不知道去祭拜。
她拉住尹嬷嬷道:“我竟不知,多谢嬷嬷提醒,我待会儿就去祠堂祭拜长公主。”
尹嬷嬷点头道:“娘子不嫌我唠叨就好。”
程瑾知已经起身去准备,尹嬷嬷在一旁看着,心想这一边是姑母和婆婆,一边是夫君,两人又都是厉害的人,娘子夹在中间也不容易,样样都要顾到。
程瑾知换了发饰和衣服,准备好了香烛纸马,去祠堂诚心祭拜,供奉了瓜果,在里面跪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开。
整个下午她轻松了许多,也打算好放下那些猜忌委屈,主动去找他。
他母亲早逝,父亲又没怎么管过他,对母亲十分在意也是自然的,她理该关心体贴,又怎能与他赌气?
所以到傍晚听闻他回来,她就拿了那一对印章出门。
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去梳妆镜前看了看,重新插了钗子,又补了唇脂,这才出门。
进门时太阳已经落山,他房中已经点了灯,没有别人,就他一人在书桌前写着什么。
她走到书桌前,在离他四五步的距离站定,唤他道:“表哥。”
秦谏执笔的手顿了顿,却没有抬起头来,只是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写字,问道:“有事吗?”
程瑾知感觉到了他的疏离,有些忐忑,又紧张道:“我才知道初七是母亲的忌日……对不起,因耽搁在许昌,是我失了礼数,今日我已专程去祭拜过了。”
“多谢你有这份心。”他回道。
这一句话后,便没了声音。
她站在原地,过一会儿才问:“你是不是不高兴?是因为我吗?”她解释道:“我姑母没和我说过忌日的事,所以我不知道……”
她一向是不愿意在他面前攻讦姑母用以讨好他的,但这一次,不知是真为了讨好,还是有那么一点怪姑母,她说了这句话,解释原因,撇清自己的关系。
秦谏抬起头来,看着她平静道:“没有,你多虑了,只是近日比较忙。”
“我以为是因忌日的事你不高兴。”她说。
秦谏淡声回答:“没有,我母亲也过世十多年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完,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忙自己的。
她不知说什么好,那两枚印章在手里攥着,竟然拿不出来——他什么也不说,但脸上分明是冷漠。
隔了好久她才又问:“但我觉得表哥的样子好像是不高兴了,我却不知是为什么。”
秦谏看向她,缓声道:“没有为什么,只是你不在这几日我冷静下来了,觉得自己不该耽于闺房之乐、儿女情长,从而浪费了光阴,我决意将更多精力放在公务上,还望表妹能谅解。”:
程瑾知后退了一步,带了些颤音道:“我知道了,那……我不打搅表哥了,表哥好好忙自己的事。”
说完,她立刻转身,快速离开他房中。
他不由停了笔,再不能写下一个字。
转头从窗口往外看去,只见她衣裙一角消失在小院外。
说出那句话的一瞬,他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有一种拾起自己尊严的欣慰,可是当她离去,他又担心,又失落,又忐忑。
一边想,她终究是愿意来找自己,一边又想,她也只愿来问一句而已,竟让他想这么多。
他坐下来,看着被墨洇掉的纸张出神。
程瑾知低着头,快步穿行于园中,往后院而去。庆幸此时天已是暮色,庆幸园中没什么人,没人能看出她此时的狼狈,她没往绿影园去,而是到了花园的池塘旁,拿出揣在袖中好久的两方印章,用力掷在了池塘中央。
在那一刻,抑制不住泪流满面,哭出声来。
此时她才清醒,明明一开始她都是知道的,她从未想过要和他做什么恩爱夫妻,却不知从何时起她就忘了,竟开始在意他,开始期待未来,还生起了郎情妾意的心思。
原来在人家那里,只是浪费光阴……
他不是耽于闺房之乐、儿女情长,他只是新婚,三天新鲜而已,待她离开,他那番劲头就过去了,她突然明白,自己只是将外面那云姑娘的路又重走了一遍。
他为了那云姑娘,可以扬言要退婚娶一个贫寒女子;过几天他见了她,发现她也不错,于是就忘了云姑娘,说要和她白头偕老;又过几天,他觉得厌烦了,也就放下了。
新的那个让他再次振奋的姑娘又是谁呢?她不知道,她甚至觉得将来他想要停妻再娶也是有可能的,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而她,还以为自己是不同的那一个,她是妻,她有家世,有容貌,有才学,她必定与别人不同……殊不知也许那云姑娘也是这么想的。
她无力地在池塘边石头上坐了下来,看透一切后抑制不住地泪如泉涌,将头埋在胳膊间低声啜泣。
明明知道,却还是止不住的难过伤心。
不敢让身边人看出她的难过,不能与任何人言说,今日哭过,明日之后她又要当什么事也没有,如往常一样生活。
可是这一次,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到。
她看着眼前,夜间的池塘水幽深又黯淡,好似一张妖怪的大口,又好似一座能吃人的深渊。
她坐了许久,又哭了很久,最后伸出手,俯身探向池塘。
一道声音在旁边响起:“嫂嫂不要——”
她惊慌地抬头看去,果然在黑夜中看到个白衣的轮廓,细细一看,竟是谢思衡。
第43章 第43章思念
旁边有一丛芦苇,很显然刚才他一直在芦苇后。
她站起身,连忙擦着眼泪,一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谢思衡上前道:“嫂嫂不要想不开,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该如此寻短见。”
程瑾知才知他误会了,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想,想洗洗手……”
她知道自己哭肿了眼睛,怕回房了无法见人,想用池塘的凉水敷一敷。
谢思衡见她神色无恙,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自己果真误会了,不由也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解释道:“我并非有意躲在此处,而是……默了一下午书,正好走到这里……”
程瑾知看看周围也能知道,他大概本来就在附近,是自己突然跑过来,夜色笼罩,她又毫无预警跑来这里哭,换了谁都不好意思露面。
她尽量让自己镇定平稳,好似没事人一样说道:“我明白,不关你的事,什么时候回来的,书院放假了吗?”
“只有半天沐休假。”谢思衡说。
程瑾知回道:“到底是数一数二的书院,比别处严。”
两人无话可说,谢思衡犹豫片刻,问:“嫂嫂可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程瑾知摇头:“没什么,我能有什么事?就是些你们不懂的家务琐事。天色已晚,怕我身边人找我,我先回去了,水边有蚊虫,表弟也早些回去吧。”
“是……”
谢思衡欲言又止,最后放弃,只能看着她远去,浅蓝色的身影淹没在夜色中。
这一刻他很挫败。她的语气分明就觉得他是读书的孩子,并不懂大人的事。
但他知道,以她的沉稳,并不是轻易就会哭的,能让她夜里跑这里哭的,一定不是什么普通的事。
他很担心,想绞尽脑汁宽慰她,可惜她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谢思衡回到院中,母亲正在他房里给他整理第二天要带的衣服。
他道:“母亲不必忙,我待会儿自己整理就好了。”
“你自己整理,我又怕你漏了忘了。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你去收拾你的书就好。”
谢思衡去一旁收拾书,随后问:“大哥家的表嫂最近有和大舅母吵架吗?”
“那倒没听说,怎么了?”谢姑姑问。
“我刚刚看见……”谢思衡想了想:“看见大舅母旁边的张妈妈,提起表嫂。”他想表嫂一定不愿意被人知道自己哭,他随口胡编了一句。
谢姑姑未疑有他,回道:“大概是别的事吧,前几天她和秦禹一起去许昌,正好遇到那场大雨,两人在许昌逗留了许多天,才回来。”
说完她就和他交待:“天热,但我还是给你装了两件夹衣,怕有时下雨刮风了冷。”
“下雨了也不会冷。”
“还是带上吧。”
谢思衡又问:“那表嫂有和大哥吵架吗?”
谢姑姑回过头来:“你这孩子,怎么今日这么关心你表嫂,打听个不停?”
谢思衡心中没由来一阵紧张:“我……”
还没等他编出合适的理由,谢姑姑已经道:“他们又能吵什么架,就是吵了也与你无关,你别管家里的事,有这功夫还是用在学业上。”
谢思衡点头,怕母亲疑心,再不敢打听。
想来,母亲向来不问别的事,表嫂与大哥就算吵架也不会弄得人尽皆知,母亲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只是他依然什么也没弄明白。
其实弄明白也没有什么用,以他的年龄和身份,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他大概是唯一知道她伤心难过的人,毕竟她去池塘边哭,连丫鬟都避开了,可见没有谁知道,只有碰巧撞上的他。
直到第二日一早,他在出门时遇到秦禹。
秦禹主动和他道:“思衡怎么在家?”
谢思衡回答自己昨日半天沐休,秦禹早知无涯书院对学生十分严厉,叹息一声道:“那是当真只有沐浴的时间。”
自己又不禁想,原本去无涯书院的人就是成绩优异的,又如此勤奋刻苦,其他人拿什么和他们比?
两人一道走了几步,谢思衡道:“三哥,我昨日夜晚,见到表嫂一人坐在池塘边,我还误会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她说没有。但……我觉得她好像有伤心之事,三哥与表嫂关系亲厚,若有机会,或许可以去关心一二。”
“我嫂嫂?昨日夜里吗?”秦禹意外。
谢思衡肯定道:“是,但表嫂并未同我多说就走了,看样子她不想让任何知道她有心事,她往日对我和母亲多有照顾,我无以为报,有心关切,却又不在家中,今日遇到三哥,就与三哥说一声。”
秦禹想起了前天早上,他见到大哥从外面回来。
大哥和表姐本是新婚,两人理该恩爱有加,大哥却总往外跑。
他知道因为外室的事,母亲与大哥闹得很僵,这事与他们这些小辈无关,他从没表现出来态度,但私心里,他是站在表姐这一边的。
早就订下的婚事,真退婚了让表姐怎么办?
不知表姐有伤心事,是不是和大哥有关。
他朝谢思衡道:“多谢你关心,我明白了,有机会我同嫂嫂说说话。”
谢思衡装作只是偶然想起此事,再未多说,两人出了秦府。
过两日,秦谏下午去书画院检视,一进门就看见几名工匠正在立碑,那上面碑文正是那篇“翰林院之书画院序”。
他不由站在那石碑前,看着上面的字。
之前他还曾想,待石碑立起,他要找机会带她进来看看,如今石碑已经立起来了,他却发现这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得意与欢欣。
但是,那也是他们所经历的过往不是吗?
这一刻他很想她,想告诉她碑文刻好了,想问她要不要亲眼看看……
他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思念再次如泉水涌起,原来他并没有真正放下,他只是强行将它压制住了,当见到她心中防御就会开始崩溃,见到与她有关的东西,也会崩溃。
是因为时间不够久吗?
这时有书画院的官员从前面过来,看了看石碑,朝他笑道:“我看这石碑还可以取个名字,叫‘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碑‘,秦大人以为如何?”
秦谏勉强露出一笑:“您可不要取笑我了,惭愧,惭愧。”
官员道:“院里许多人都说想见见尊夫人呢,申大人说与诸位大人商议了一下,可以拨一笔银子出来办个品茶会,集书画院所有人畅谈书画感想,说要趁机把尊夫人请来让人一赌芳容,他们想来想去,觉得您与沈大人亲近,准备让沈大人和您提呢。”
秦谏道:“家母身子欠安,内子常在一旁照顾,也要料理内宅许多事,不知她是不是有空,若申大人真有此意,回去我问问她。”
“如此听来,尊夫人真是秀外慧中,既是才女,又是贤妻,得妻如此,秦大人好福气。”官员说。
秦谏没有否认,笑了笑:“这一点,倒的确是我的福气。”
官员走后,他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换上几分落寞。
这是上天对他的打压么,给他一个很好的妻子,让他一头栽进去,却又让她心中另有他人,并不爱他。
他又该如何自处?
这一天浑浑噩噩过去,到夜幕降临时,他回到家中,那股思念再次抑制不住。
最主要是,他有个不得不去的理由,他不能因为和她的关系遇冷,就不和她说品茶会的事,这消息理该告诉她,这样别人真问起他,他也好答复。
再说,就算他要放下她,他们也仍是夫妻,说放下她,并不是分室而居,永不相见。
决定好,他去了绿影园。
去时天是傍晚,她却不在屋中。
春岚在,见他过来,连忙问夕露主子去哪里了,夕露朝他道:“刚才二公子过来,娘子好像和他出去了,估计在二公子那里吧,我这就去找。”
说着要出去,秦谏叫住她:“不必,我去看看就好。”
说完,自己往外去了。
先去了秦禹院中,并未看见两人,又去园中,绕了大半圈,在僻静的池塘边,远远看见两人坐在美人靠上说话。
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一时间又觉得十分没意思,十分失落。
在原地伫立良久,他没上前去打扰,转身往回走,最后还是去了绿影园。
夕露问他:“公子没找到娘子?”
秦谏回:“找到了,他们在谈事,我先回来了,我在这里看看书,你们先下去吧。”
夕露料想两人已见过面,说好了的,便依言下去了。
长廊上,秦禹和程瑾知坐了好一会儿。
他记着谢思衡和他说的事,想来找表姐聊聊,但第一天他回得晚,第二天表姐又忙着处理一桩丫鬟为月例争执的案子,他只好作罢,直到今日才寻得机会。
可他不知话从何谈起,只好说向她请教一篇诗文,随后又谈到前两日遇到谢思衡心中的挫败,倒让程瑾知反过来安慰了他一番。
最后他实在没办法了,不再试图旁敲侧击,直接问:“姐姐觉得嫁来京城怎么样?”
他叫她姐姐,就好像他不是秦家的人,不是秦谏的弟弟,而是她的弟弟。
她回道:“一切都好啊,毕竟有你,还有姑母,有哪里不好。”
秦禹很无奈,要不是谢思衡说她在池塘边呆坐,似有伤心事,他都不会想到她有心事。
可正是一个这样的人有伤心事才可怕,她只会憋在心里,最后憋出心病来。
他还在犹豫该怎么说,程瑾知却已换了话题:“你知道一个曹国公家的四姑娘吗?”
秦禹摇头:“不知。”
程瑾知道:“姑母最近挂念着这个姑娘,似乎想将她许配给你呢。”
秦禹吃了一惊:“母亲是当真的?”
程瑾知回答:“当然,姑母说什么就会去做的,不过她只是前两天提起,说想看看,并没有多说。”
秦禹陷入沉默。
她问:“你自己呢?姑母说那姑娘规矩温顺,你想要这样的吗?”
“我……我不知道……”秦禹回答。
但当这话落下时,他脑中却想到了一个姑娘——姚姑娘。
他不知道自己要娶个什么样的人,但如果是姚姑娘那样的人,一定很好吧,她是唯一一个说他比大哥好的人。
但他知道不可能,母亲只怕连低于伯爵的府邸都看不上,绝不可能和商贾之家结姻亲。
所以最终,他会娶个曹国公,或是郑国公,或是什么其他人家的贵女,朝夕相处过一生是吗?
想到此,他心中生起无尽的绝望和伤悲,一瞬间觉得未来什么意思也没有。
程瑾知这时道:“若到时候姑母真有意,你就和人见一面,喜欢就订下来,不喜欢就和姑母说不喜欢,推了这桩亲,省得娶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你不好,她也不好。”
“那姐姐和大哥现在好吗?”他终于找到了机会问她是不是有伤心之处。
程瑾知苦笑一下,沉默之后回答:“我不知道,大概算不上好吧,毕竟他原本也不想娶我的。”
大概是压抑了太久,一时没忍住,她也对自己觉得亲近的人说出了心事。
秦禹正要说话,随后却突然愣住,意外道:“姐姐为何这样说?”
“你们都瞒我,其实我知道他和姑母吵架的事。他想退婚,姑母不让,搬出了你们祖父,你们祖父让他断了这念想,他才不得不娶我。等我有身孕了,他就要将他喜欢的那位姑娘接进来。”她平静地说。
黑夜中,她意识到自己湿了眼眶,好在他们并肩而坐,又是黑夜,他看不到。
秦禹没想到她竟知道,他又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安慰起,最后道:“其实大哥也不算非要退婚的。”
他解释:“当时是母亲得知外面有那个人,火冒三丈,马上叫了父亲要一同审问大哥,准备勒令大哥将人送走,但大哥向来是不听人摆布的,他不愿意,不要家中管他的事。
“母亲愤怒,觉得他是不将程家放在眼里,说他已有婚事,如此是不敬岳家,轻慢未婚妻,传出去别人也要骂他眠花宿柳,没教养,大概是将大哥激怒了,大哥就说那婚事他本就不愿意,是某人非要拿他来谋划,他没有眠花宿柳,外面那位身家清白,也不是外室,他倒想退婚娶她为妻……
“母亲听了这话果然又惊又气,马上去请了祖父,祖父与大哥谈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的,之后大哥就去祠堂罚跪了,也没再提退婚的事。
“后来大哥说婚后迎那位姑娘进门,母亲就说进门可以,必须要正妻怀孕后,大哥同意了……再之后,除了大哥与母亲关系越发不好,再没有别的波折,直到姐姐进门。”
程瑾知不语。
但哪怕在黑夜里,秦禹也能看出她神色并不好。
他连忙道:“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姐姐,大哥从来没有坚定说要退婚,我想他就是为了气母亲而已,母亲本就是个发起怒来不管不顾的人,那时得知这事,几乎要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偏偏大哥不像我看见母亲就害怕,他什么也不怕,自然不会让母亲得意。”
第44章 第44章无理取闹
程瑾知仍是沉默。
这样的沉默,让秦禹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说这么多。
程瑾知深吸一口气,回道:“他是不是坚定要退婚,是因为厌恶我,还是因为要和姑母作对,都无所谓,反正……我是程家的女儿,是姑母的舅侄女,是你大哥的妻子,我唯一不是我自己。
“我此生的任务就是利用姻亲维系程家的荣耀,是讨姑母喜欢,侍奉好你大哥,将来由我的孩子继承秦家的爵位,做到这些,我便能寿终正寝了。”
秦禹想起来,自己的母亲就是走的这样的路,只是她是继室,她的儿子注定不能继承爵位,所以她只剩最后一项目标,就是让儿子考中进士步入仕途,而她所做到的一切,是她引以为豪的成就。
他问:“姐姐不喜欢这样?你不喜欢我母亲,不喜欢这桩婚事?还是说姐姐有其他想嫁的人?”
“不关姑母的事,我知道她做一切也是替我着想的,我只是觉得自己这辈子像个工具。”
秦禹陷入沉默,他突然想,自己是不是个工具呢?
母亲很早就和他说过,他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考中进士,在秦家的托举下步入仕途,光耀秦程两家的门楣,如今又要替他选门当户对的妻子,他知道他这辈子就是要光宗耀祖、传宗接代……但这不是所有男子都该做的吗?
如果他不做这些,他不做这个工具,那他要去做什么?
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安慰表姐的能力。
好半天,他无奈道:“姐姐,你喜欢吃糖葫芦吗?我明天给你带两只糖葫芦回来好不好?”
程瑾知笑了,“你吃吧,我不吃了,长大后没那么喜欢吃甜了。”
“那……我刚刚说大哥的事是不是惹表姐伤心了?”他问。
程瑾知摇头:“没有,我好久没和人说话了,你和我说说话不管说什么我也是开心的。”
秦禹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只能当是真的。
夜已深,秦禹第二天还要早起去私塾,两人告别,各自往自己屋中。
绿影园正屋中亮着烛光,本以为夕露她们在里面做针线,谁知一推门却不见一个人,再一看,秦谏坐在书桌旁。
她愣了一下,却只看了他一眼,无力和他说话,转身看向外面,准备叫丫鬟进来。
另一边秦谏却开口道:“夜深才回,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他的语气并不好,带着质问,让她觉得厌烦。
程瑾知反问:“表哥觉得我要说什么?”
他道:“过来时看见你和秦禹在一起,我在这儿坐在了一个时辰你才回来,所以你们说什么说了至少一个时辰?”
她回答:“表哥要是觉得这里没人侍候,可以回去。”
秦谏冷笑一声,“这是不想我过来?”
程瑾知没回答,关上门,自己去梳妆镜前坐下,摘下发簪。
他将她的态度视为默认不想他过来。
他起身走过去,坐到梳妆台上,一动不动看着她。
不管什么时候见她,他都会第一时间被她的面庞所吸引,就如此刻。
但她并不看他,冷着脸,带着几分嫌弃。于是种种愤慨、不甘与委屈又浮上心头,他问:“你还没说你们说什么说了这么久。”
她不愿被他这样居高临下逼视、质问,停了动作,语气虽平静,却是有心顶撞:“说了许多,不记得了。”
他伸出手来触向她下巴,要她看向自己,被她躲开。
他又伸手,这次是要捏住她下巴,又被她抬手推开。
随后她就站起身从梳妆台前走开,似乎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他却从身后追过来,较劲似的拉住她胳膊,将她拽向自己面前,贴住自己的身体。
她下意识就将胳膊挡在两人中间,忍无可忍道:“我今晚很累,怕是不能服侍表哥。”
“是熬夜谈心累的吗?”他反问。
程瑾知不由生怒道:“那是你弟弟,是我表弟,你若是个正常人就不该揣度我二人,我有和他说话的权力。”
“那我也有来这里睡的权力,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他说完就搂过她的腰,她则推拒反抗,一边往后躲,他却一步追上来,她再往后退,就被他捏住肩头重重按向床上,人很快就覆身上来。
“你放手——”
她真正用力去反抗,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是较劲,而是真正制住她,意欲明显地去移开她腿。
于是她越发激烈地反抗,怒声道:“你别碰我!”
从来没见她生气,第一次生气竟是对自己,他强硬道:“我碰了又怎么样?你不会忘了我是你丈夫吧?”
说完就一把撩起她裙子,随即去扯她腰间系带。
她感受到莫大的屈辱,却被他按在身下,死活挣不脱,而他沉着脸,一手扣住她两只手腕,猛力之下将她腰带扯断,随即就揭去她上衣前襟,露了里面隆起鹅黄色抹胸。
身体最隐秘之处如此暴露在他眼前,她悲愤欲绝,拼了全力挣扎,终于趁他不慎将右手挣脱出来,当时想也未想,直接抽了头上一只发饰当利器朝他手上划去。
那是一只金钗,有着尖尖的两只脚,她几乎用尽了全力,正好划到他手背,划出两道寸许长的口子,顿时鲜血如注。
两人都怔住,他停了下来,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向她。
陡然见血,她也有些惊慌,又因此刻的处境而屈辱悲痛,一时间湿了眼眶,手上扔紧紧捏着那只滴血的金钗,却是不知所措。
他手上的血就那么滴,滴到了她抹胸上。
她捏着钗子,含泪又含怒地看着他。
他突然起身,二话没说,沉默着离了卧房,开门出去,庭院中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程瑾知躺在床上,一边拢起自己的衣服,一边再也忍不住,越发伤心悲痛地哭起来。
秦谏出了绿影园,一手拿出手帕来按住淌血的手背,快步往前走,却也没往漱石斋去,也不想往别的地方去,信步一转,转到了西边角门,叫醒磕睡的门房,让他开门,自己径直出了府。
这些年没有宵禁,沿着街道往前走,没几步便是灯火通明的太华街,他步入闹市,伫立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却不知去哪里。
其实他很清楚自己就是没事找事、无理取闹。
原本说她和秦禹亲密只是些小小的不乐意,谈不上生气,后来知道陆九陵的事,他更加知道他们只是姐弟,因为她心里另有他人。
他只是借题发挥,然后陡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原本去找她,是要和她好好说话的,最后却闹成了这样。
他在街头站立良久,最后去了八仙楼,给了店小二银钱,和他道:“去城东沈御史府上,叫他们府上二公子沈文湛过来。”
店小二认识他,却还是确认道:“秦公子说的是现在?”
秦谏看向他:“是,现在。”
店小二连忙点头:“是,小的马上去。”
“再给我上两壶酒。”
“好,小的去吩咐。”
店小二去了,很快酒也另派人送来。
沈夷清匆匆赶到八仙楼时,秦谏已经喝空了两壶酒。
再一看,他左手上缠着只手帕,手指间还隐隐有血迹。
他不禁问:“你手怎么了?”
“没怎么,陪我喝两杯,喝不了就陪我坐坐。”秦谏一边说着,一边替他倒满一杯酒。
沈夷清坐下来,问他:“那你是怎么了?这大半夜的,不像你。”
秦谏又喝了一杯酒,抬起头来,喃喃道:“是吗?我也觉得不像我。可是……怎样才像我呢?怎样才能回到以前的样子呢?”
说完,他又喝。
沈夷清想起他极少喝闷酒,只有上次,上次喝酒是为他夫人,这次多半又是。
他问:“是为你夫人?为那信的事?你问她了?她怎么说?”
他见这些天秦谏一切如常,以为这事他们已经和解了,没想到今日又到此来喝酒。
“没问,有什么好问的,她心有所爱,我也不是一定要在意她,不过是两姓之好,待在一起过日子罢了。”秦谏一边喝酒一边道。
此时他左手的手帕松了,掉落在地,沈夷清去帮他捡,就着烛光,一眼就见到他手上触目惊心的两道血口。
沈夷清大吃一惊:“你这手得去敷些药吧?”
“不必。”
沈夷清替他将手帕重新系好,看着他道:“可我看你,不像是不在意的样子。”
秦谏却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眼圈竟红了,“是吗?我并不像是不是?”他执着酒杯,痛声道:“我才知道我做不到,我自以为能放下,能重新过上自如的日子,可是太难,这日子比什么时候都难受。”
他承认自己是故意做给自己看、做给她看的,夜不归宿、有意留在书房过夜,他就是要告诉她自己不在意,他不知道这样的目的是什么,也许他在暗暗期盼她来求他、来讨好他、来证明她十分在意他,但他什么都没有等来。
所证明的只有他其实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被冷落到的是他自己。
于是他又去找她,憋着怒火,兴师问罪、借题发挥,然后就得到了她的厌恶,以及手上的伤。
这样的日子他不想要,可以前的日子又再也回不去,他不知该怎么办。
此时沈夷清道:“既如此,你就该好好和她谈一谈,这许多许多事都是你的臆测,说到底只是几封书信而已,也许她能给你解释呢?”
“如何解释?告诉我虽然她和那人通信那么久,虽然他们谈诗词谈书画谈人生所悟,却只是没有男女之情的知音?而到那时,我是该信还是不信?我不信,便纠扯着没有结果,我信,便是自欺欺人。”
沈夷清想了想,分析道:“说到底,你还是期许太高。你对她一见倾心,你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觉得你遇到了你的神女,你的曾经沧海,陡然一天,你却知道在你这个丈夫之外,还有另一个男子,你的期许落空,而直到现在你都无法接受。
“那些信,那些他们的过往,就是你爱情中的污点,你抹不掉,也无法狠心放下。”
秦谏沉默,许久才问:“所以,我要么放下我以为的神女,要么接受那污点?”
而事实证明,他无法放下,便只有接受。
沈夷清道:“哪有那么多天作之合、至死不渝?他们只是几封信,你却和她是夫妻,你们还有几十年光阴,你们会生儿育女,荣辱与共,几封信又算什么?”
秦谏又给自己灌了几杯酒,随后道:“你说得对。”
一边这样说,一边放了酒杯,拿酒壶直接往碗里倒酒,倒进满满一碗,端起来喝。
沈夷清叹声道:“以前你就喝那么一两杯,今天我才知道你酒量还挺好。”
但这碗酒之后,秦谏就有些意识不清,沈夷清趁他还能动,赶紧拖了他出酒桌,要不然等他喝得烂醉,怕是拖也拖不动了。
半夜三更,沈夷清敲响秦府的大府,将秦谏交给门房,交待道:“带你家公子去见他夫人,他说的。”
他觉得秦谏的心结就是程瑾知,既如此,就让两人好好聊聊,说不定酒后吐真言,一切都能说开。
门房又是点头答应,又是道谢,一边扶了秦谏,一边朝后喊人来帮忙。
程瑾知并没睡。
今日那样的事,她不可能睡得着,又无心做别的,只是坐在床头胡乱翻着书发呆。
后来就听人来这边叫门,说是大公子在外喝醉酒回来了,小厮扶进后院来,不敢再往里走,要这边人去接。
程瑾知吩咐了两个妈妈过去,过了好久,绿影园的妈妈连同外面两个小厮将人扶进来,人一身酒气,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一头就倒在床上。
程瑾知一眼就看到他缠在手上、早已被血污浸透的手帕,待外人退下,便马上让人端水过来,又拿了房中备着的止血药散,先小心替他洗去手上的血迹,然后上药,最后拿了纱布过来一圈一圈替他将伤口缠上。
伤口实在很深,她觉得明日还是要找大夫看看,也不知有没有伤到筋骨,这样的伤以后就算好了多半也会留疤。
当时……是她太冲动了吧,可是,他又拿她当什么,怎能那样欺辱她……
他那样,回头又去喝什么酒?她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正缠着纱布,一抬眼,却见他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她看着他,不知该用什么情绪面对他,只好又低下头去,将缠好的纱布打上结。
他却突然坐起身,一把抱住她。
第45章 第45章他来京城了
他并没有失去神智,他只是变得脆弱,这一刻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非抱她不可。
更何况她大概以为他醉了,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
程瑾知任由他抱着,什么也没有做。
她渴望他的怀抱,但就像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突然冷漠一样,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变得温柔。
而她……向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力。
他也不做什么,也什么都没说,就这样一直抱着她,久到她身体都有些僵硬,然后发现他原本收紧的胳膊渐渐松开。
再一看,他再次昏睡过去,她将他推开,才往床上放他就倒了下去,再未醒来。
她在旁边看着,许久,似乎天都要开始亮了,她才上床在他身旁躺下,囫囵睡了一两个时辰。
秦谏第二日才醒,那时程瑾知已经去了贤福院,他在绿影园吃了些粥就去了东宫,晚上又回了绿影园,与她一起用饭,晚上又是同床而眠。
两人都没提前一晚的事,无论是床上的冲突还是他醉酒,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除了上床时她问他有没有看过大夫,他说还没,过两日不好再去看。如此,再没有多的话。
这样过了好几日,在他们如往常一样在床上各自躺下后,他从她身后过来,将她抱住,轻抚她的腰。
她明白他的意思,没有说话,没有动,然后他就试探着进入她衣摆,她仍没有推拒,于是他就倾身过来,亲她的唇,慢慢褪去她衣服。
她任他摆弄,默默承受。
结束后,他在她身旁开口道:“书画院掌院现在是申大人,他欲在下月办一场书画议会,有心邀你过去,你愿意吗?”
“不去了,家中事也多。”她回答。
还想多问几句,但看她这样,他又觉得没意思。
她已经又将背朝向他,很明显她对他都是无奈承受和被动敷衍,而且也没想掩饰。
他看着她,良久,“嗯”了一声,自己躺到另一侧睡下了,再没别的话。
翌日漱石斋有丫鬟过来传话,说公子在书房用饭,待会儿就不过来了。
程瑾知明白他不太高兴,也许是因为昨晚她不够热情,也许是本来就不高兴,但她懒得去猜、懒得去想,这样的日子她甚至觉得厌烦。
他没有一直在书房待着,过了两日又回来了,隔个四五日的样子会同她行一次房,似乎以此证明二人还是夫妻——一对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彼此凑合的夫妻。
她仍然过一天是一天。
秦谏代她婉拒了书画院的邀请。
曾经他觉得那文章是两人神仙眷侣的见证,如今每每看到,都会觉得心痛。
书画议会那日,他先去了东宫,再去的书画院。
书画院建起是他主理的,但他正职在东宫,真正管理书画院日常琐事的掌院是翰林院出身的申诰,他为副掌院之一,却只是兼任,充当太子喉舌,参与书画院一些大决议,确保书画院不会走偏。
今日议会名单他大致看过两眼,大多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书画大家,也有些接了帖子从外地过来的,书画院之书画作品会直接呈到御前,许多人都乐意有这个获赏识的机会。
他在心里想,其实她原本是愿意来的吧,谁不想功成名就,天下闻名?
她拒绝,是因为他吗?
面前有书画院的仆人叫了他一声“秦大人”,他应了一声,下意识抬眼去看那块石碑,却看到石碑前站了个人,一身皎洁如月色的浅黄圆领袍,长身玉立,风采非凡,让人一见就挪不开目光。
不知为什么,一种强烈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从没见过陆淮,却突然觉得……这就是陆淮。
他一步步靠近,陆淮似乎看石碑看得出神,竟迟迟没留意有人靠近。
这时从书画院大堂走出一人,正是副掌院之一的周士英,他看到这边,连忙过来道:“秦大人——”
说着转头看向另一人,问:“陆先生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陆淮转身,就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彼此都目光平静,没待他们说话,周士英开口介绍:“秦大人,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南大才子陆先生,陆九陵——”
转而看向陆淮:“陆先生想必也知道詹事府秦大人,书画院便由殿下委任秦大人成立,秦大人如今也是副掌院之一。”
陆淮向他行礼,“自然知晓,侯府公子,少年英才,天子近臣,人人皆知。”说完躬身道:“见过秦大人,方才专心看这石碑,未留意周围,失了礼数,望大人见谅。”
秦谏道:“先生言重了,今日是书画议会,陆先生画技高超,本是今日贵宾,我不过是行些招待事宜,该我说有失远迎。”
“九陵一介草民,秦大人如此说,便叫我惭愧。”
周士英在一旁笑:“好了好了,谁不知你们二人是南北齐名的大才子,你们就不必互谦了。”说完指向面前石碑道:“陆先生看这碑文上的字如何?”
陆淮回道:“端庄典雅,自成一派,柔美中不失刚劲,难得一见的好字,写字之人天赋异禀,虽有些许青涩,但假以时日,必成一方大师,兴许能出传世名帖。”
周士英笑道:“那你可知,这是何人所写?”
陆淮望着最后的落款,无声地摇头。
周士英转眼去看秦谏,却见他也是看着落款,竟是沉默无声,也太沉得住气了,只好自己回道:“秦大人的夫人便出自洛阳程家,闺名瑾知。”
陆淮看向秦谏:“竟是如此,秦大人好福气。”
秦谏轻轻一笑:“内子有些才学,却少名师指点,多谢陆先生夸赞。”
周士英看着两人十分疑惑,怎么他们就这么平静呢?
难道这么好的字,竟出自女子之手,不让人震惊吗?
这女子又正好是面前人的夫人,这不让人震惊吗?
丈夫写的文章,妻子书丹,再由太子殿下亲自下令镌刻,这不让人感叹一句“神仙眷侣”吗?
可这陆九陵竟如此平静,不说趁机恭维,连吃惊都少得可怜;而秦大人呢,也一点炫耀得意的模样都没有,他以前还不是这样的,任何人提起这字、提起他夫人,他都会笑吟吟地说上几句,什么夫人几岁习字,拜何人为师,等等,现在竟这么平静!
他不明白,只好将这话收了尾,带两人进去。
今日书画院的官员加上受邀而来的书画名家,共有数十人。
许多人第一次见到陆淮,感叹其年轻有为,又知其当年的经历,不免唏嘘,陆淮一时成了全场的焦点。
后来掌院申诰说起陆淮原本拒绝了书画院的帖子,还说永不入京,谁知没过几天就悄无声息到了京城,他想着再碰碰运气,便又下了道帖子,竟还真将他请来了。
众人于是问陆淮,为何突然就改了主意。
沈夷清也在,只是沉默不语,陆淮先是解释自己在许昌偶遇禅师,得禅师点拨醒悟,来了京城,随后又向沈夷清道歉,称自己当初并非刻意托大,如今也只是在京中暂住,不日也会离去,望沈夷清勿怪。”
沈夷清挥手示意无事,拒绝自己邀请的人很多,这事便过去了。
待到中途,众人都去品茶赏书画了,沈夷清默默给秦谏递了个眼神,两人一道出去,寻了个角落说话。
沈夷清道:“他在打听那盒信,很有可能他是为了那信才来京城的。”
秦谏目光一凛:“你知道?”
沈夷清道:“前两天张府尹找我,问起一名人犯,正是当初被我们抓到那窃贼,我说已经打了板子放了,他又问可有缴获什么赃物,我说没有,张府尹便没问了。今日看到陆淮,我突然想起来定是陆淮通过什么人找到了张府尹,张府尹才会过问起一个小小窃贼。”
秦谏在心中肯定了沈夷清的猜测。
陆家为百年望族,祖上两任三品高官,如今陆家也有许多门生故吏在京为官,他的确能通过关系找到张府尹,继而寻找那盒信。
可惜,这案子太小,一盒信又太不起眼,根本不必京兆府主官操心,府尹只能问下面的人,而沈夷清就能瞒住。
他问:“里面有档案吗?能否能查出来是你拿了?”
沈夷清摇头:“那倒不会,我既然拿了,肯定会做好。再说一盒信也没人在意,衙门里掉的赃物多得是,金银珠宝才会有人管。”
说完他问:“他能追到京城来,这说明他对这信可不是一般的在意……”
秦谏没回。
那是当然,如果不在意,谁在游历他地的时候会将这么麻烦的东西随身携带?
他不知道在程瑾知的心里陆九陵占了几分,但在陆九陵心里,程瑾知必然占了大半。
“他成婚了吗?”秦谏突然问。
沈夷清回想一下:“没听说……大概,没有吧。”
秦谏陷入沉默。
他开始庆幸程瑾知没来参加这议会。
如果来了她就会见到陆九陵,他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也无法想象到了那时他还能不能保持镇定。
第46章 第46章相见
秦谏再次回到大堂时,场上正谈起外面的石碑,并在讨论天赋与勤奋,孰轻孰重。
见秦谏进来,掌院申诰道:“我素来是个有才不问出生的人,曾想将秦夫人请来的,可惜秦大人将我回绝了。”
其他人也道:“就是,秦大人为何这样小气,不让夫人来与我们说说齐老先生之事,还有夫人之字如何练就?”
秦谏瞥一眼陆淮,见他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看着自己,仍端着自己的茶盏,似乎没那么关心这事,但那悬在半空许久没送到嘴边的茶盏,却又暴露了他的心事,他实在很在意。
他不愿让陆淮觉得自己是那种古板、阻挠妻子在书法上精进的腐儒,刻意解释道:“实在不是我小气,我也曾劝过她,只是近来我母亲身体欠安,她在旁侍奉,实在走不开才没过来,下次议会我一定带她过来,总之她在京城,跑不掉的。”
“这可是秦大人说好的,我倒是听说尊夫人不只才气过人,更是貌若天仙,就怕是秦大人有意藏娇呢!”周士英也是副掌院,能开些玩笑。
别人便也接道:“听闻秦家与程家本就是姻亲,秦大人与夫人是亲上加亲,这金玉良缘可真让人艳羡。”
秦谏笑了笑,算是默认。
提起秦谏,总会让人想到陆淮,于是申诰突然问:“不知九陵岳家是哪一家?”
陆淮回道:“让掌院见笑,九陵还未娶妻。”
申诰立刻问:“那是否订婚?”
陆淮摇头:“还未。”
于是在场都意外,陆九陵二十有二,无论家世人品都是一流,就算不入仕途也能凭画技崭露头角,怎么会至今未婚配?
果然有人问起原因,陆九陵回答:“近年我都四处游历,飘忽不定,娶妻了也是放她一人待在老宅,就不要平白蹉跎姑娘家的青春年华了,待以后再说吧。”
众人听他这样说,都觉得他大约是高不成低不就,他有才华,自然想找个出身品貌都一流的闺秀,可他又断了仕途,许多人家就算看中他的人,也不太舍得把女儿嫁给他,如此也就找不到合适的人了。
说到底,人的命运还真是天差地别。
申诰大概也想到这些,很快将话题引向别处,秦谏看向陆淮,发现他一切如常,除了低头时,眉眼间细微的落寞。
他发现如果自己是陆淮,也许也无心成婚。
曾见识过那么好的姑娘,曾与她作为知音通信三年,却眼睁睁看她嫁人,他又怎么还能收拾好心情去结婚生子?
那种落寞是一种无奈的求而不得,除了将那些信件带在身边时时翻看,再无从消解。
他很肯定程瑾知就是陆淮不成婚的原因,她是他心中的妻子人选,却不知道陆淮在程瑾知心里是什么地位。
她知道他一直没成婚吗?知道他将那些信都带在身边吗?
好在她不知道他为了找信而来京城,也不会有机会和他碰上。
可是……为什么他要让自己如此卑微,如此患得患失呢?为什么有一天,他竟然会担心自己的妻子见异思迁?
这一日他变得很烦躁,一会儿觉得陆淮来京城与程瑾知无关,一会儿又觉得这是他们两人对自己的背叛,她虽没做什么,但心思在别处,陆淮则已经开始做了。
他从书画院离开后又回了东宫,有意忙到很晚才回去,到了绿影园也一句话也不愿说,沉默着就睡下了。
后来在半夜里,却突然醒过来。
夏夜天闷热,床帐没有合上,外面点着一只夜灯,有微弱光芒照进来,他抬眼,就能看到她对着自己的脸庞。
她习惯背朝他侧身而睡,所以大部分时候他看到的是都是她的背影,但此时也许是她睡着后无意识翻了身,将正面朝向他而没有转过去,正好和他相对。
他看着她的脸,觉得自己一边心中委屈别扭,一边又是如此想念她。
他忍不住靠近,轻轻将她抱住。
或许他是该挑破那层窗户纸,听一听她的解释?
只是几封信而已,没见到她之前,他甚至以为自己也可以娶秀竹,而她也没见过他,对陆淮仰慕、亲近,似乎也是人之常情吧?
他抚着她头发,在她额上小心地亲吻,心里渐渐打定主意,等陆淮从京城离开了他就找机会问信的事,听一听她的答案,给他们一个和好如初的机会。
翌日一早,她替他系腰带,他看着面前的她,想起自己昨夜的冲动。
不由道:“昨日书画院茶会结束了,来了个意外的人,陆九陵。”
程瑾知的动作只是微顿,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示意她听到了。
他心中突然泛起一股痛心难受。
明明她没什么异样,他却难受,隔一会儿他明白过来,这不是他期待的结果,因为她在掩饰。
她是认识陆淮的,之前陆淮去程家暂住过,她不可能不认识,之后他也和她提起过他,如果是一个正常的人,一定会多问几句,但她什么也没说,好像完全不在意。
不是不在意,而是有意掩饰自己的在意。
就像陆淮在书画院一次也没主动提起石碑上的字、书丹的主人、他的夫人……其实他们明明认识。
这本身就是一种在意,一种掩饰,生怕被人探知心事。
此时程瑾知替他系好了腰带,问:“要在家中用早饭吗?”
“不了。”他觉得心里闷闷的,头也不回就离了房间。
她在屋中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许久,才缓缓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的天空。
晚上他没回来过夜,她也觉得没什么意外。
到第二天,她再次听到陆淮的消息。
二婶来找她,让她过几日去裕春园一趟,迎一位客人。
程瑾知奇怪,问她:“是哪家的夫人要过来吗?”
于氏摇头,和她解释道:“是个才子,我打听到了,特地让你二叔去下帖子的,没想到人家竟答应了,我听说他在京城很多人都请呢!”
程瑾知看着她,她继续道:“便是当年那位和你们家穆言齐名,一起考科举,最后被禁考的,叫陆九陵,他家是江州的,家世很不错,自己嘛,虽说做不了官了,但人是很好的。”
程瑾知隔了好久才问:“二婶的意思是……相看?”
于氏一笑,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自从上回那个事,琴姐儿非说不嫁了,我给她说哪家她都不乐意,她不是喜欢那陆九陵的画吗,又喜欢读些诗书什么的,这会儿人家来了京城,我就想是不是可以看看这位,所以让你二叔去下了帖子,邀他到家中小坐,我到时候看看,也让他和琴姐儿见见。
“前途什么的,算了,难得琴姐儿喜欢。”
“那……”
于氏说:“让你过去,就是做个陪,你是家里的嫂子,读书又多,我听说你的字还被太子殿下夸了呢,到时候你陪着一块见见,谈谈诗说说画的,你也能说出个名堂来,可不正好?”
程瑾知好久没能回应,但显然,这事就算拒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她是家中嫂子,这是顺便的忙。
于氏道:“怎么样?没问题吧,等那天你就陪着琴姐儿就行了,奕儿也在,别的也不让你干。”
“好……”程瑾知稀里糊涂就答应下来。
待于氏离开,她才开始觉得紧张、担心,怕惹出什么乱子来。
但是,好像也没什么,答都答应了,这一面也只能去见。
上一次见他,还是三年前,这些年他四处游历,也不知有没有改变模样。
她和秦谏的话现在很少了,她并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这事,但他没问起,她也没和他说。
几天后,程瑾知应二婶之邀先去了裕春院,和秦琴一起。
秦琴十分紧张,打扮用心,却又不能太显着,既要好看,又不能过分刻意。
她仰慕陆淮已久,以前只当神祇一样的人,现在却要去相看,难免紧张得手足无措,还真需要程瑾知陪着。
这样也不会太明显,只当是家中喜欢读书的女子请教书画便好。
过了一会儿,于氏身边的妈妈过来告诉两人,可以去花园了,秦家二老爷和秦奕已经和陆淮一起在花园散了一会儿步,此时要去凉亭歇息,让两人带了瓜果点心过去,正好见一面。
秦琴一听,又去镜子前照,看看自己,又看看程瑾知,叹息道:“嫂嫂这么好看,任何人在嫂嫂面前都要失了颜色。”
程瑾知轻轻一笑:“二八年华的姑娘,就如初放的花,无论什么颜色,都比将谢的花好看,你与我不一样的,我是妇人。”
秦琴发现她往日都穿着浅色衣裙,今日却是一件墨绿色的裙子,在她身上仍然很美,但更多是雍容沉稳,也许比实际年龄还长了好几岁,更添了几分“妇人”的感觉。
她觉得嫂嫂应该是刻意的,就是怕夺了她风头。
嫂嫂果然是个事事留意又仔细又善良的人,她的字还能受太子殿下常识刻到书画院去,秦琴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能和嫂嫂一样,一定不会这么紧张……
原来紧张是因为,自知配不上。
第47章 第47章那就和离吧
隔着很远的距离,程瑾知看见凉亭中的陆淮。
三年前见他,他身上有一种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气度,三年后,那种光风霁月所剩无几,换之以更多的沉静与内敛。
这是经历过高中进士,又被除名禁考之后的他,她从那时候和他通信,却再没见过他。
可想而知,于她而言是普通的三年,可对他来说却是死后复生的三年,这三年对他来说太不容易。
当然,到她走近凉亭,就发现他似乎比记忆中高了一点,又结实了一点。
她率先道:“二叔,二弟,听闻你们今日请了贵客,我早知陆先生才名,所以想来亲眼见见。”
一边说着,一边从丫鬟手上端过铺了冰沙的荔枝,放到凉亭的石桌上。
陆淮很快起身行礼,秦奕立刻介绍:“陆公子,这是我长嫂,这位是我妹妹。陆公子之大名连闺阁女子都知道呢,我妹妹就一直想买陆公子的画,奈何买不到,最后没办法,还花高价买了个赝品回来。”
秦琴上前道:“见过陆先生。”
陆淮朝她回礼,随后道:“惭愧,陆某一介草民,无用之人,不过习些拙技聊以度日,不足挂齿。”
秦琴看向他:“先生高才,只是时运不济,官场那些迎来送来的也是俗气,不去沾染也罢,我倒仰慕先生之闲云野鹤,潇洒自如。”
程瑾知在一旁没说话。
丫鬟给两人搬来椅子,几人一同坐在凉亭内说起陆淮这几年游历之事。
直到后来,陆淮说自己原本并不准备来京城的,会过来只因一桩意外。
二老爷问:“是何意外?”
陆淮道:“我在许昌丢了一些随身物,那是一位旧友所赠,却被小贼误以为值钱而盗取了,我几经打听才知那小贼来了京城,这才到了京城,辗转数日,却还是没找到东西。”
秦奕问:“什么东西如此宝贵?”
“于我而言是宝贵,但若拿到街市上卖却并不值钱,不过一些书画……还有信件——”
说到“信件”时,他看了程瑾知一眼,随后继续道:“本是好友私下往来的言语,传出去却怕旧友惹来事端,我这才急忙追回,可惜……”
二老爷身在官场,此时猜测陆淮那位旧友是官场中人,在信件或书画上表露了一些对朝廷或圣上不敬的话,发了些牢骚,这种事要是被有心人察知,的确会引来不小的麻烦,出这种事的官员也很多,陆淮着急是正常的。
他便安慰道:“既是小贼盗走,那必是流往三教九流之所,必不会与落入官场或公子旧友的熟人的手上,陆公子大可放心,不会有事。”
“承二爷吉言,但愿如此。”陆淮说。
程瑾知觉得陆淮不是随口说起这件事。
他和秦家并不熟,却谈起这样私人的事,这不像他,除非他说这些另有目的。
她就想起了自己写给他那些信,那这番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
他在告诉她,他将她的信留在身上,结果信却被人偷了,他追来京城也没追到,担心那些信会影响她。
她说道:“那些言语先生之旧友既然敢说,想必也料到了传出去的后果,也许她并不在意呢?我看先生不必忧心,先生能如此在意,她得知了也会十分感激。”
陆淮终于正大光明看向她,认真道:“多谢少夫人开解,陆某心中落了一块巨石。”
此时秦琴问:“先生能如此看重一位旧友,实在让人叹服。”
陆淮顿了顿才回道:“不是普通的旧友,是……终身难舍的挚友。”
他拿眼角余光瞥向程瑾知,程瑾知垂眼不语。
这一趟来京城,他见到了她婚后的样子,也见到了她所嫁之人,那个叫秦谏的天之骄子。
年纪轻轻,秦谏俨然才是书画院真正的主宰,就连申掌院也十分顾忌他的态度。
他原本不知她过得怎么样,但看见她丈夫能让她的字刻在书画院石碑上,又在旁人提起时他夫人时是那般维护抬举的模样,显然他是敬重她、欣赏她的,当然会好好对她。
不过……她这样的女子,无论嫁给谁都会被欣赏、被敬重吧,谁会不喜欢呢?
谈话到最后,陆淮将要离开,秦谏却从远处过来。
见了他,秦谏脸上露出温煦的笑:“陆先生受二叔所邀至府,我竟一无所知,有失远迎,多有怠慢。”
二老爷说道:“穆言今日回得早。不过是我仰慕公子才名,有心攀附风雅,才邀公子进府小叙,穆言事务繁多,就没麻烦你。”
秦谏道:“先生下次过来,定要叫我知晓。”
陆淮道:“秦大人客气了,若有机会,或是诸位他日去了江州,该我宴请诸位。”
此时秦奕道:“陆公子是准备回江州吗?”
陆淮摇头:“我也不知,或许是回江州看一看父母,或许是去别的地方,总之也是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反正也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秦奕与二老爷对视一眼,二老爷说:“听你这意思,似乎近几年也无心成家?”
陆淮笑笑:“如我般闲游之人,成了家也是虚掷他人光阴,就不去祸害他人了,等我想留在家中时再说吧。”
他说得如此明白,二老爷也就知道他的意思了,随后附和几句“公子志在四方”便不再多言,送走了陆淮。
待陆淮离开,秦奕略有不满道:“父亲,您请他来之前,就没打听过人家有没有成亲的意思?”
二老爷气闷道:“你当我愿意?是你母亲催促,再说我平白无故去打听这个做什么?他别家都不去,偏偏愿意来我们家,这不就证明他愿意与我秦府结交?谁知临了却是这样的态度!”
秦奕叹一声气:“或许是他没看上?”
秦琴瞪他一眼,恼怒地哼一声,转身走了。
秦奕看向秦谏:“大哥,你说他是怎么回事?真想和我们家结交,那结成姻亲不是挺好的吗?我觉得我妹妹哪里也不差,就他这情况,娶上侯府的小姐也没亏待他。”
秦谏声音带着冷:“或许,他有他自己的谋算。”
二老爷和秦奕一起回去了,秦谏与程瑾知一起往绿影园去。
两人都沉默不语。
直到进了屋,秦谏才突然问:“二叔要给琴妹议亲,你去做什么?”
不知不觉他语气中就带了质问,程瑾知也没好气道:“二婶拜托我去,表哥连我见哪个客人不见哪个客人都要管?”
“我……”秦谏咬牙,他想忍耐,却不想看她这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
他在书画院就知道了,邀请陆淮的人不少,但陆淮都推拒了,没想到今日竟来了他府上!
为什么呢?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为了见她,他就不信她不知道!
所以他们这是做什么?在他府上暗通款曲眉来眼去吗?
程瑾知已经拿了几本册子往外走,似乎要离去,好似当他不在,也不愿多说。
他忍无可忍,叫住她:“程瑾知,你不要拿我当傻子!”
她回过头看向他,缓声问:“表哥,我不知你的怒气从何而来。”
她越是这样平静,他就越恨她的理所当然、毫无愧疚。
“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吗?你不如想想自己做了什么亏心的事呢?”他质问。
程瑾知只觉得自己每一日都用全身力气在活着,而他总会在她重振旗鼓时再来扯她一把,然后一脚将她踹进深渊。
她回来,将册子放上了书桌,坐到一旁椅子上看向他道:“于任何事,我问心无愧,表哥想指摘我哪一点,不如明白说出来。”
秦谏看着她,终于开口道:“那好,你等着!”说着就走出屋中。
他快步离了绿影园,又去漱石斋,再也不想忍耐,再也不想自我折磨,毅然拿了那盒信,往绿影园而去。
程瑾知还坐在屋中。
他进门,打开锦盒,抓起里面的信,“啪”一声砸在了她面前的桌上,搁下盒子,又去她书桌抽屉后,猛地拉出抽屉,将里面手扎拿了出来,同样砸在桌上。
“你不如看看这是什么!”
程瑾知缓缓伸手拿起了一只信封,将信封打开,抽开里面的信,就明白了。
原来陆淮担心的事还真发生了,这信竟到了秦谏手中,还真的影响了她。
秦谏走到她面前,盯向她:“是不是以为天知地知你知他知?没想到这些东西我能看到吧?现在你告诉我,你是问心无愧吗?
“整整三年的信!所以和我订婚后,你就一直在给另一个男人写信,嫁给我了,不敢写了,就开始写手札,你猜我发现什么,我发现你前一刻和我睡觉行房,在我身下叫,后一刻就去给你那位陆才子写信!
“程瑾知,你把我当什么?你是觉得我长得像乌龟王八吗!”
说到最后,他大吼,额上青筋暴起,将长久的不甘与愤怒都发泄了出来。
她看着面前的信和手札,好久,露出一阵无奈的苦笑。
他怒声问:“你笑什么,告诉我,这算什么!”
她看向他,缓声道:“信是我写的,我们的确通信三年,他的回信被我放在了洛阳。我的确和陆淮早就相识,如果当年没有和表哥订婚的话,我也许会嫁给他,我还因此而向我父亲提过退婚,但可想而知,他不答应,罚我在祠堂跪了三天。”
她吸了一口气:“表哥如此介意,那就和离吧。”
秦谏许久没说话,几乎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才问:“你说什么?”
她继续道:“我前面所说就是我和陆淮的过往,信是真的,手札也是真的,我说我愿与表哥和离,以免折辱了表哥,也玷污了秦家的门楣。”
秦谏定定看着她,无法应对她的话。
他以为她怎么也会给他一些解释,这解释或许可信,或许不可信,总之她一定会尽力淡化她和陆淮的关系的,却万万没想到,她招认的比他以为的更多。
她真正想嫁的人是陆淮,只是被婚约所阻;她提过退婚,是被她父亲逼迫……所以她是无奈而嫁的他,所以她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她和陆淮才是有情人,却被他拆散?
那他呢?他算什么?
他们曾恩爱的那些时光又算什么?
所以她从没在意过他,从没爱过他,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看着她无所畏惧的模样,他既悲又怒,目恣欲裂,目光死死定住她,咬牙道:“表妹太天真了,只要你还姓程,死也得死在我秦家!”
说完便头也不回出了绿影园。
第48章 第48章放妻书
秦谏觉得自己几乎是逃回漱石斋的。
他不知用什么态度与心情来回应她。
和离,她竟然轻飘飘就能说出和离。
后来他想,她一个女子都不怕和离,他又怕什么?她既如此无情,他又何必留恋一个对他完全不在意的妻子?
他立刻到书桌前,拿出笔纸来,刷刷便开始起草和离书。
洋洋洒洒,很快就将和离书写罢。
“今已不和,相看生厌,遂立此书,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自别之后,愿妻再嫁如意夫君,良媒合卺,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比翼连枝……秦谏字穆言谨立此书……”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看着那上面过于冗长的祝福语,明白自己不过是泄愤。
这当然不是他想要的,他放不了手,一旦放手,她也许真的会改嫁陆淮,什么“举案齐眉,比翼连枝”,他才不可能接受,不过是如此想象,都是锥心的痛。
他无力地放下笔,捏住手中的和离书,只觉自己心如刀绞,眼眶模糊。
后来他坐了很久,意识到一件事,就如他所说,他们不可能和离,程家不会答应,她姑母不会答应,祖父也不可能答应。
只要他们还是彼此家族的一员,便不会和离,而是一辈子以夫妻的身份捆绑在一起。
她想必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和离之事只能是说说而已。
她再嫁陆淮的事他不必臆想,也不必担心,不可能。
陆淮也很快就会离京,若无意外,他们再不会见面。
而他,他们是夫妻,他们会朝夕相对,生儿育女,他们还有漫长的几十年。
想通之后,他将那纸泄愤的和离书对折,压在了书本下面。
泄的是什么愤呢,泄的是她不爱他的愤。
尽管现在他知道两人不会和离,但还要很久来接受她全然不在意他,心中只挂念陆淮的事。
他不明白,自己有哪里不如陆淮呢?
为什么她能对他如此无情?
这一日之后,他没去绿影园,所以好多天没见到她。
如他所料,她那天提了和离,但后面并没有做什么,她没来找他继续谈和离的事,也没有去和她姑母说什么,她仍然如往常一样协理内宅,并没有提起陆淮。
而他也反思了许多,书信的事,他原本是可以做得更好的。
既然隐忍了那么久,为什么不好好谋划呢?他可以平静和她说起书信的事,平静问她和陆淮的关系,而不该劈头盖脸指责她不忠,几乎将红杏出墙的罪名扣在她身上,她是那样自重的人,又怎么能忍受?
所以她才会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说要和离……也许她说那些只是气话,也许她没有那么决绝。
尽管伤痛还在,但这些猜测让他平静了很多,也安心了很多,至少他们一直会是夫妻,只是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他想再和她谈一次陆淮的事,却又不敢。
他怕他以乞求的姿态好好和她说,她却仍然承认只想嫁陆淮不想嫁他,仍然说要和离,到那时……他又该怎么办呢?
两人就这么冷了大半个月,直到他从翰林院得到消息,她哥哥程瑾序要奉旨进京了。
程瑾序此番进京述职后多半是升迁,也多半能在京城多待几日,她若知道了一定高兴。
那晚他犹豫许久,想去告知她这个消息,一来让她高兴,二来探一探她对他的态度,可想来想去,却又走不出那一步。
他要做一个,被人提和离,被人说想退婚都毫无反应的人吗?
什么时候他竟活到了这一步呢?
他的确舍不下她,却也做不到。
最后他挑在了第二日,特地算准她去贤福院请安的时间,也去了贤福院请安。
他虽与继母不睦,但仍有母子名分,偶尔也会去探望,去请安。
到之后,果然她就站在一旁,他向秦夫人请过安,随后道:“昨日在翰林院听闻皇上已下了旨,召程家舅哥进京述职,想必不日程家舅哥就会抵京,介时母亲可请他暂住府上。”
秦夫人一听,十分欢喜,立刻问:“此话当真?”
“是,消息确切。”秦谏说。
秦夫人看向程瑾知:“那可太好了,说起来,我都好些年没见过序儿这孩子了。”
程瑾知回道:“别说母亲,我也好久没见了。”说完看向秦谏,她没开口,倒是秦夫人先问:“是在近几日,还是近一两个月?”
程瑾知也静静等着他答案。
秦谏道:“一般看皇上旨意上是怎么写的,若是速入京,则是一两日内出发;若是安排完任上事务后入京,则在六七日之内,加上路途行程,最晚不过半个月。”
“那就快了,回头提前收拾好房屋,他一来就接他过来。”秦夫人朝程瑾知道。
程瑾知脸上带着笑,“好,我今日就去安排。”
秦谏看向程瑾知:“哥哥过来时,替他备下宴席为他接风洗尘,到时提早告知我,我好告假。”
程瑾知点头,说了声“好”。
秦谏便向秦夫人行礼后告退了,出了贤福院,只因她那句“好”,内心不由泛起喜悦。
他觉得她当日就是气话,他们还是能和好的,慢慢来,等他们和好,他就再不提陆淮之事,从此便好好过日子。
出去时,见到了谢思衡。
秦谏问:“今日怎么在家中?”
谢思衡回答:“这几日暑热,夫子也中暑生病了,便将我们放了两日假。”
秦谏笑道:“衙门也暑热,却不肯放假,还是你们有服气。”
谢思衡笑,随后问他:“大哥,我想要一份本朝避讳字集和特殊格式要略,因没有多少内容,不想去买,不知可否向表哥借抄一份。”
秦谏顺口回道:“在我书房,漱石斋,你直接进去拿。”
“那……可有不能外泄的机要公文或密信?”谢思衡问。
秦谏笑了笑:“放心,让你进去便是没有,就在书桌旁的小书架上。”他急着去东宫,交待完就往外走,谢思衡在后面道:“多谢大哥,我今日拿去抄,明日之前能抄完,就还给大哥。”
秦谏朝他摆摆手。
谢思衡挂念着这事,很快就去往漱石斋,和里面丫鬟说好之后进了房间。
漱石斋内最多的就是书架,谢思衡目不斜视,不去看书桌,直接找到秦谏所说书桌旁的小书架,开始找那本字集。
找了一会儿,倒很快找着了,但这一层书架放书太多,书压得太实,有些拿不出来,他稍用力往外轻拽,书拿出来了,却不慎把桌上几本书撞下去了。
于是赶紧蹲下身去捡,除了几本书,还有一张纸,上面满是字,他本不欲细看,奈何一眼就看见上面写的“放妻书”三个字。
他实在做不到无视,将那张纸拿了过来。
的确是放妻书,且是大哥亲手所书,上面还有他与表嫂之籍贯名姓,父母亲族,有落款……这是一份完整的、经父母长辈同意、至官府盖过印之后便能生效的和离书。
谢思衡惊呆了。
这桩婚事一定是程家渴求的,他不信表嫂会主动和离,所以只能是表哥。
虽然表哥婚前一直表现得不喜欢这桩婚事,虽然他之前说过要退婚,但他和表嫂婚后明明是和睦的,他从未听见他们争吵……
不,表嫂的性子,不会和人争吵。
他不解,这和离书是真的和表嫂谈过的吗?还是表哥自己谋划的?
此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他连忙将东西收好,起身拿起自己找到的书。
丫鬟进来同他打招呼,问他找到书了没,他回答“找到了”,于是匆匆离了漱石斋。
回来时,正好见到母亲在院中。
谢姑姑问他:“找你大哥借到书了?”
他“嗯”了一声,随后道:“母亲,近日家中有什么事发生吗?”
谢姑姑疑惑:“什么事?”
看母亲的样子,显然家中一切平静,没有任何大哥要和离的风声传出。
他含糊说“没事”,进了自己房中。
可心里仍然想着那纸和离书,迟迟静不下心来,几乎要忘了还得尽快抄完手中的书本。
原本这事和他无关,他不过是寄居在此的客人,这种事他不好干涉,可他发现自己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联想到表哥置有外室一事,他觉得也有一种可能,表哥仍然想舍了表嫂,改娶外面那姑娘。
如果到时再闹一场,让表嫂情何以堪呢?
直到半个时辰后,他实在忍不住,去见了自己母亲,将和离书一
事如实告知。
谢姑姑也吃了一惊:“是你看错了吧?”
谢思衡认真道:“母亲,我绝不会看错。”
对啊,他又不是不识字,又不是胡言乱语之人,这事必然是真的。
谢姑姑又是震惊,又是不解:“这怎么可能?好端端的,他们怎么就要和离?”
“那如果表哥的真实意图是休妻呢?”谢思衡道。
谢姑姑立刻反驳:“怎么可能,你表嫂可没犯七出之条!”
转而一想,正因没犯七出,所以才是和离,而不是休妻……
莫非是因为那外室?谢姑姑不禁道:“你大哥怎如此糊涂!世上再没有比你表嫂更好的夫人,他莫非还真是鬼迷了心窍要找个磨豆腐的姑娘做当家主母?”
“那也不是没可能。”谢思衡道,语中竟有几分气恼讽刺。
谢姑姑发现自己儿子似乎是直接站在了程瑾知那边,虽然她也不赞同侄子和离,但并不觉得侄子会那么糊涂,也许只是年轻气盛,被外面的姑娘迷惑了。
瑾知那孩子的确样样好,可有一样却是比不过别人的,也许她过于端庄,而外面的女人则胆大狐媚,倒的确有许多男人会被那股狐媚吸引。
想了想,她说道:“大概只是你大哥自己想的,他们绝不可能和离,你外祖父、你大舅,大舅母,还有程家人,都不会答应。”
“母亲是不是可以去问问大哥的意思?他真这样么想吗?”谢思衡道。
谢姑姑却有其他打算。
其实自上次瑾知与大夫人吵架,她得知一二,才知道自己在未出嫁时就已得罪了这位嫂嫂,只是她当时一无所知。
那时太年轻,并不把这个继任大嫂当回事,行事也不稳重,直到多年后被提起,才想起的确有那回事。
而之后,也确实吃了些苦头,她在秦家这小院里避门不出,常做出一副清高模样,从另一面讲,又怎么不是无奈之后的挽尊呢?
思衡还小,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撑起一方天地,谢家那边是靠不住了,唯有靠秦家这边,他们母子与秦家也许还有数十年的交道要打。
谢姑姑想,也许这次,她可以主动向大嫂示好。
第49章 第49章她是真心要和离?
当日下午,谢姑姑就去了贤福院,向秦夫人说起此事。
秦夫人几乎不相信:“会不会是看错了?这怎么可能!”
谢姑姑连忙道:“我也不信,但思衡说的千真万确,我是想不管真假,先和大嫂说一声,也让大嫂心里有个底。”
秦夫人这时想起一事,听说秦谏已经有半个月没踏足绿影园了一步了,在那之前,好像两人还为什么吵过架。
只是她身体不好,张妈妈一再劝她少操心,就算两口子闹脾气,缓一缓也就好了,再有长辈参和反而不好,她想想确实是这样,又有秦禹的婚事要忧心,也就没过问。
现在却得知秦谏那小子连和离书都写好了。
他想做什么?当初退不了婚,现在还要和离了再娶吗?
若要那样,除非她死了。
秦夫人问:“你怎么没去问问穆言是怎么回事?”
谢姑姑回答:“我也是犹豫,不知这年轻人的事,我一个做姑姑的该不该管,又怕惹他不高兴,因为没想好,所以就先来同大嫂说一声。”
秦夫人叹了声气,兀自思忖。
谢姑姑提建议道:“瑾知没和大嫂说什么吗?这和离是他们两人说好了的,还是穆言他自己想的?”
“瑾知她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他们的事我知道一点,却也不知道具体的。”
“那大嫂要不然先问问瑾知,了解了内情,商议好之后再做决断。我这边也找机会去与穆言说说,探探他的口风,看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秦夫人看向谢姑姑,认真道:“如此,就多谢你了。”
谢姑姑连忙道:“不必不必,他们也是我舅侄与舅侄媳,大嫂又照顾我们母子这么多年,都是应该的。”
秦夫人感觉到了谢姑姑的示好,也认同她说的话。
当初得知秦谏在外有外室,她怒气难遏,处理得也过于冲动了。兴许不逼迫他,不和他硬碰硬,他还不会说出退婚的话,说了退婚,闹了笑话,伤了程家的颜面,也让他们本就脆弱的母子关系更加剑拔弩张。
他写了和离书,却没拿出来,也许只是有这想法,并没下定决心,这时候一激,他那决心也就下了,不如慢慢来,弄清情况再说。
她朝谢姑姑道:“你说的是,回头我问问瑾知,也劳烦你若得了空,去问问穆言,但别告诉他我知道这事。”
“诶,好。”谢姑姑答应下来。
下午秦夫人就将程瑾知叫了过来,问她与秦谏的情况。
程瑾知回答:“有劳姑母挂念,我与表哥一切都好。”
“可我听闻他最近都在书房里过夜。”
“是因最近公务烦恼,常忙到很晚,怕扰了我睡眠。”
秦夫人长出了声气,明了侄女是油盐不进,不准备和她说实情了。
她只好挑明:“可有人在他房里看见了和离书,你知道吗?”
听到这几个字,程瑾知却也只是平静地看过来一眼,随后垂眸,沉默半晌,回道:“那大约是我哪里做的让他不满吧。”
秦夫人觉得她这根本就不是不知道的样子,她很知道。
于是严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都在想着和离了,你竟也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是准备坐以待毙?”
程瑾知如今只觉得疲惫,不只是秦谏那里,连姑母这里都懒得应付,此刻便回道:“他本就不喜欢我,不喜欢这桩婚事,我强行嫁过来,他想和离也是正常的。”
“什么正常?哪里正常?无论秦家和程家,都不可以闹出和离的事!”秦夫人原先想着要心平气和,但心里一急,嗓音不免又提高了。
程瑾知上前轻抚她的背,问:“那母亲会同意吗?”
“自然不会同意,别说我,他父亲和他祖父一个都不会同意!”秦夫人立刻道。
“那母亲又何必着急?”程瑾知回到一旁凳子上,抬眼看她:“不必母亲出手,祖父就不会同意,除非他能说动祖父,真有那一日,到时再说吧。”
秦夫人静静看着侄女,不知为何,觉得侄女的模样很让人担心。
她问:“那你怎么想?他原来还好的,连库房钥匙都交给了你,突然这样,总有个原由。”
程瑾知缓缓道:“他想对我好就对我好,想不理睬就不理睬,这就是原由,兴许他就是一开始觉得我新鲜,现在看腻了而已,哪里那么多原由?”
其实她大约能猜到,兴许自她从许昌回来,他就得到了那盒信,所以才有之后种种。
可她觉得很累,懒得去和他纠缠。
“哪能这样说,你是正房娘子,可不是外面什么莺莺燕燕!”秦夫人看出来了,侄女根本不想去找原因、去修复关系,竟是一副反正离不了,就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不像新婚,倒像做了十年八年怨偶似的!
如
何能这样,眼下两人连孩子都没有!
程瑾知不说话,她教育道:“你这样不思进取就不对,他倒无所谓,他外面还有一个,你呢?不管别的,你总得先有个一男半女,这也有几个月了,你有动静吗?”
程瑾知低头道:“恕侄女无能,月信刚过。”
秦夫人叹声:“你看,你又怎能这样颓丧?现在倒不急,等翻了年,就算我不说也会有人开始催你了。”
程瑾知默不作声。
秦夫人道:“你同我一样,也是执拗性子,做不来谄媚讨好之事,但实话说,你表哥同你姑父性格不同,你姑父性子强一些是能降得住的,他会听你的,你表哥却不同,与他硬碰硬只能你吃亏,如此,你就须以软的来,你哄一哄他,他才愿意听你的。”
程瑾知仍是沉默。
秦夫人自认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见她这样,急了,问:“你怎么说?怎么好似就我在急,你是一点都不急的样子?”
程瑾知缓声道:“我只是觉得,我辜负了姑母当初的好意,二叔家的妹妹性情就比我好得多,嘴巴甜,能哄人,以前祖母就喜欢她,也许姑母当初选了她倒比选我更好,不用操这些闲心。”
“你……”秦夫人又是不解又是心烦道:“你何必这么说?有些人讨好那是讨好,有些人讨好人家是看也不愿看一眼的,你当这边老侯爷和老夫人是傻子?他们若不是看中你聪慧贤德,又岂能答应这门婚事?”
程瑾知又沉默。
秦夫人算是看出来了,她大约知道那份和离书,但她无所谓,无论你怎么说,她都一副与她无关的样子,甚至秦夫人觉得就算现在那秦谏说要和离了接外面的人进门,她都会转身进屋去收拾东西。
怎么会这样呢?
她以前听了自己的劝,决定和穆言好好过日子,现在难道不当数了吗?这日子不过了?
秦夫人想不通,看不明白,只能让她先回去。
秦谏晚上回漱石斋,见到了谢姑姑。
谢姑姑一直关心他,但也很少出门来主动找他,这让他吃惊,连忙上前问候。
谢姑姑笑着拿出一双鞋来,“我知道你不缺吃穿,但闲着没事还是给你做了双鞋,你试试。”
秦谏知道谢姑姑日子并不宽裕,平时还在做针线挣些钱财,立刻道:“姑姑若有空就好好休息,怎么还给我做东西,做鞋费眼睛费神,姑姑要当心身子。”
“放心,我知道的,做得多了,一双做好很快的,你试试。”
秦谏只好接下鞋试过,回道:“姑姑做的大小正好,比下面人做的更用心。”
“那就好。”谢姑姑状似随意地问:“听说你这些天都在这里歇息,怎么没去正房?”
秦谏神色镇定道:“近来杂事多,要忙到很晚,瑾知睡眠浅,怕影响她,就留在这边了。”
谢姑姑看他主动提起程瑾知,倒不像是对其厌恶的样子,心里越发奇怪,又笑问:“那也不能老睡这里,年纪轻轻的,还是小夫妻,让人家看了以为你们怎么着了呢。”
秦谏笑了笑,敷衍道:“没有没有,姑姑多虑了。”
“真没有?”谢姑姑问。
秦谏再次回答:“没有。”
谢姑姑便道:“那就好,我看瑾知是真不错,秦家的门楣的确大,但要再找个像她这样出挑的还真找不到。”
秦谏道:“姑姑说的是,娶她是我的福气,我会好好待她的。”
谢姑姑觉得他说的不似有假,又寒暄几句就离去了。
秦谏送谢姑姑到院中,看着谢姑姑远去的身影,微微凝眉想了想,他觉得姑姑今日突然到访有些奇怪。
这鞋是夏鞋,照理说眼下盛夏将过,府上都开始制秋冬衣物了,怎么到现在才送夏鞋呢?
还是说姑姑的真实目的不为送鞋,而为过问他和瑾知的关系?是他在书房住太久了吗?
他思索片刻,又想起件事来,回到房中四处找了找,从桌上的书本下找到了那纸和离书。
莫非思衡表弟来找书,看到了这个,回去告诉了姑姑?
倒不是没这种可能。
好在姑姑与府上人都不热络,也不是多话的人,应该不会宣扬出去。
看着那和离书,他叹一口气,拿了铜盆过来,点火将和离书烧掉。
他是确信自己做不到和离的,过了这么久,他心中那股不甘与怒火已经慢慢消散,更想找机会再和她谈谈陆淮的事,两人和好。
过两天他沐休,又去了贤福院请安。
她正好也在,待他请过安,秦夫人突然道:“你们成亲也有段时日了,瑾知,有消息了吗?”
这话秦夫人之前就问过,程瑾知道这不是问给自己听的,是问给秦谏听的。
她平静道:“回母亲,还没有。”
秦夫人便道:“还是要抓紧些,知道你们忙,可人家皇上日理万机,也没说不要皇子啊,今年若没消息,等明年便会有人说三道四了,你们成婚时本就不算小,再说你们祖父年纪大了,也该让他早日看见曾孙。”
程瑾知不说话,秦谏道:“母亲说的是。”
秦夫人又朝向程瑾知:“我倒认识个老大夫,擅治不孕症,听说还能让人生男孩,若等夏天过去了没动静,倒可以让他给你们都看看,瑾知就喝些调理气血的药,当作补身。”
秦谏微微偏头看向程瑾知,她只是低着头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完全看不出她是什么态度。
他也没开口。
秦夫人这些话都是说给秦谏听的,既然话已说出口,他听到心里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此时便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两人告退了下去,待出了贤福院,秦谏又看向程瑾知,温声道:“不必太将母亲的话放在心上,她是心急了些。”
程瑾知回过头:“今日恰巧身子不适,我就先回去了。”说完似要走,他立刻道:“哪里不适,要找大夫看看吗?”
她摇头:“不必,只是有月事在身。”说完就转身走了。
秦谏万没想到她对自己是这样的态度,竟连话也不愿和他说了吗?
而且她向来是个内敛的人,若不是必要,一定不会在外面说“月事在身”这样的话,他觉得她是故意说的。
甚至……他好像记得她月事不是这几天。
为什么?她是在告诉他,继母的话是继母的话,她完全不在意,也无心孕育子嗣,让他别去找她?
怎么能这样,还是说,她是真的打算了要和离?
他一时很难受,只觉得自己之前猜测的她也许是气话根本就错了,她是真心话,是真心要和离。
他突然发现,就算有两家长辈在,也不是一定不能和离,比如她就是不理他,不让他靠近,不要孩子,这样秦家长辈这边就会不满,然后那时她再提和离,是不是就有可能了?
再说,如果她一直这样,和不和离又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因为陆淮吗?难不成那日见过陆淮之后,她觉得可以和离了再嫁陆淮?她对他这个丈夫就一点情分也没有?
第50章 第50章顶撞
几日后,一封信递至秦府,交与秦夫人。
秦夫人拆了信,先将程瑾知叫来,将信给她看,随后又将送信的小厮请进来亲自问话。
程瑾知一见信便大吃一惊,信是她父亲写的,内容却是说老宅来信,她母亲突犯吐血之症,日前正寻良医救治,却不知是否能安稳无虞,所以急来信告知。
她父亲决定马上回老宅一趟,去之前递了封信来这边。
待送信小厮过来,秦夫人细问,小厮也只知老爷可能就是这两日走,关于老家夫人的病情却也不知道更多。
程瑾知急不可耐,不知母亲的身体怎样了,秦夫人也担心,和她道:“不如这样,你先去一趟别院,去问问你父亲那信上究竟怎么说的,也交待你父亲路上小心,待知晓详情了再看怎么办。”
程瑾知连忙就应下,话没多说就收拾好出了家门。
到程家别院,果然见程家这边也在收拾,父亲已经告假了在家,程瑾知自他那里拿到老宅来的信。
信上倒是说服药之后吐血症有所缓解,大夫说大概是胃热,须且治且看看。
既然知道病症,又所有缓解,程瑾知心里便好受了许多,和父亲道:“父亲什么时候走?”
程惟简回答:“明日一早就走,就是天色不好,怕要下雨,脚程不会太快。”
程瑾知提醒道:“就算去
探病,父亲在路上也不可心急,姑母特地叮嘱,路上要注意,如今天热,怕路上中暑。”
“你放心,我明白的。你在秦家可一切都好?”程惟简问。
程瑾知点头:“父亲放心,一切都好。”说着叹了声气,“若是我能和父亲一起回去就好了……”
程惟简答道:“那倒不用,有为父回去就行了,你才过来这几个月,再说你哥哥要来京中,到时总要去秦家拜会,你不在只有姑母在也不太好。”
“那倒是。”程瑾知想起了这事,只能和父亲道:“那父亲一去洛阳探知了母亲病情就先写信告诉我,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好,为父到了便写。”程惟简说。
此时姜姨娘端着糕点过来,和程瑾知道:“姑娘自回门后头一次进门,不如就留在家里用顿饭吧,虽说你们父女都记挂夫人,但姑娘也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与你父亲多说说话。”
程瑾知点点头,客气道:“有劳姨娘安排了。”
此时程惟简问:“姗儿怎么样了,没继续咳吧?”
姜姨娘连忙道:“没有没有,只是早起咳了那么两声,后边再没听到了。”
程惟简点头:“那就好,若是生病,再有舟车劳顿,怕会越发严重。”
程瑾知惊问:“父亲说什么舟车劳顿,姗儿要去哪里?”
姗儿便是姜姨娘的女儿,她的庶妹,父亲给她取名程瑾姗。
程惟简说道:“之前是准备暑热过了带她们回去一趟的,现在提前了些,只是我此番告了假,后面就不能再告假了,就这一趟都办了,将她们一同带回去。”
程瑾知向来敬重父亲,不会质疑父亲的决策,可此时却忍不住,他们明日就走,也没有时间让她慢慢来,便直接开口道:“但如今母亲病重,父亲是以探病为名回去,却又带着姨娘与妹妹,这叫母亲心里做何感想?父亲就不怕母亲反而病得更重么?”
女儿直接反对和质问自己,程惟简略有不喜,随后反驳道:“你母亲早就知道你姨娘与妹妹,之前也曾主动说带她们回去一趟,若今年不回去,又不知拖到何时。你母亲病重,正好由你姨娘去照顾床前、去帮忙料理家事,不正好让你母亲安心养病?”
程瑾知越发生怒,疾声道:“母亲病重,父亲不只要带姨娘回去,还要让姨娘接手家事,这是什么?是已经选好了续弦吗?”
程惟简听她此言,不由重拍了下桌子:“你在胡说什么!”
姜姨娘也立刻跪下身来,朝程瑾知道:“姑娘多心了,妾身出身卑贱,这辈子也只能做个奴婢,又怎会有不敬主母的想法?老爷回去为探病,可他又哪里会照顾病人、料理家事,妾身过去不过听候夫人吩咐,姑娘可千万别往那方面想。”
程瑾知明白,自己现在说话没以前那样那有耐心了,刚才说话的确急了一些,姜姨娘的身份也的确做不了正室,可她是替母亲不平,她难以想象,母亲在病中,好不容易盼回父亲,却一同也盼回了父亲的新姨娘和孩子。
那姨娘年轻,美貌,能干,相比起姨娘,自己已是不中用的明日黄花,这叫一个病痛之人心里怎么想!
她没理姜姨娘,朝程惟简道:“父亲若为探病,便不要带着姨娘和妹妹;父亲若要带着姨娘和妹妹,便不要说是去探望母亲,只说是去认祖归宗就行了,只是母亲尚在病中,想必是没办法来喝姨娘这杯茶。”
程惟简冷着脸道:“几个月不见,你倒是学了几分你姑母的桀骜,可就算你姑母,在你祖父面前也是恭敬的。你母亲最是贤惠,绝不会说什么,你倒好,身为子女,却管教起父亲来!”
“所谓贤惠,只是打落牙往肚里咽,父亲又怎知母亲不是人前贤惠,人后落泪?”
“你这是污蔑你母亲只是装贤惠?”程惟简怒声道:“我不知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你在秦家在如何过?还是说只因你嫁了秦家,就能回来对父母不敬?”
此时外面来人报道:“老爷,秦家姑爷过来了。”
秦谏过来,自然不能慢怠,程瑾知不出声,程惟简看看她,连忙理了理衣服,回道:“让姑爷进来吧。”
姜姨娘看看程惟简,也适时起身,站在了一旁。
几人都陷入沉默。
秦谏过来时,一眼就觉察出了屋中氛围的不对劲。
姜姨娘过来迎他,倒是十分热络,岳父起身让他就坐,随后姜姨娘又亲自给他奉茶,倒是程瑾知只在他刚进门时起了起身,随后坐下,一直没说话。
他主动向程惟简解释:“一早我出去了,回来才知岳母病重,瑾知赶了过来,我便马上过来了,不知岳母病情如何?”
说完,也看看程瑾知。
程瑾知仍没动静,程惟简说道:“有劳穆言挂念,说是胃热吐血症,大夫看过之后倒有所缓解,大概无大碍,穆言不必太担心。”
秦谏道:“那就好,若有必要,可重金聘请京城名医赶去洛阳替岳母看看。”
程惟简点头:“穆言说的是,眼下家中没说,应还不需要。”
此时姜姨娘道:“姑爷待会儿也在此用饭吧,我去下面吩咐一声。”
说着要走,程瑾知却突然道:“姨娘不必麻烦,我们不用饭。”
说完看向程惟简:“我不是对父亲不敬,我是怜惜母亲,父亲不要给母亲戴个‘贤惠’的帽子便要她做个圣人,但凡父亲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便知道此时不该带姨娘与妹妹回去。再说妹妹那么小,路上万一病了,回去家中还要多照顾一个孩子,家中又如何忙得过来?”
程惟简没想到当着女婿的面她又扯回刚才的话,不禁有些下不来面子,却又不好此时发脾气,脸色非常难看。
姜姨娘连忙道:“姑娘息怒,都是我不好。”
说着又朝程瑾知跪下来,解释道:“姗儿身子好,不会有事,我也是真心要去替夫人分忧的,讨她一个好印象。夫人是主母,宅中又有其他叔伯婶娘在,又怎会容我一个奴婢放肆?姑娘当真是多虑了!你父亲最是敬重夫人,听闻夫人生病,马上便告了假要回去,是我提起,夫人病了,宅中怕是无人照料,不如带我一起回去帮着照看,你父亲才答应……
“早知会让姑娘多心,我便不提这事了,平白坏了姑娘与老爷的父女关系,你们好不容易团聚一回……”说着跪在地上哭起来。
程瑾知看向父亲,刚才的不平与愤怒虽未平息,但自己的情绪已尽量控制,此时缓声道:“我不同意父亲这时候带姨娘和妹妹回去,我想哥哥也不会同意,父亲若真敬重母亲,便不该如此不顾她想法,她是贤惠,可她也是个人。”
说完她就站起身来:“突然到访,打扰父亲了,我先走了。”说完就再没别的话,转身离去。
“姑娘,不是说好用过饭再走么……”姜姨娘还在挽留,程惟简却是脸色铁青,一句话也没有。
秦谏只好朝程惟简告退,与程瑾知一同出门去。
到门外,正好天下起大雨。
秦谏本是有备而来,撑了伞替她挡雨,开口道:“出门时我见天色不对,让人套了辆宽敞的大马车,路上便没那么颠。”
程瑾知站了一会儿,沉默地上了那辆大一些的马车,他也随后进去。
两人坐在马车内,程瑾知已经湿了眼眶。
秦谏刚才只听了两句,心中却已知晓大概,她母亲生病,父亲回去探病,却准备同时带姨娘和小女儿回去,她不愿意,因此而顶撞了父亲。
刚才的她,的确完全不像以
前那样温婉宁静,而像个张起翅膀要维护家人的雌鸟。
他朝她道:“这位姨娘不是个简单的人,她是挑衅的那一位,却处处以柔弱示人,当着你父亲的面将责任全揽在自己上,处处替你父亲着想,反而显得你咄咄逼人……若岳母没有霹雳手段,定然难以招架,要不然,我也与你一起回去一趟?”
程瑾知回答:“哥哥马上就要进京,我这时候离开了不太好,先让父亲回去看一看,之后我想,或许我可以和哥哥一起回去。”
她肯回他的话,让他很高兴,很快道:“好,那时不必挂念这边,可以在家中多待几天。”
她沉默着,没再说话。
他知她心中难受,想握起她的手以示安慰,却莫名有些犹豫,怕惹她不高兴,最后没动。
随后又安慰道:“父亲当会听劝的,许是不习惯你反驳他,才有些动怒。”
程瑾知微微撩开旁边车帘,看向外面的雨幕。
秦谏突然意识到,尽管自己想努力宽慰她,可她却不太想听他的宽慰。
雨雾飘到她手上,将她手浇湿,让她本就白皙的手更白,几乎不见血色。
此时也刮起风,风雨都落到她手上。
他忍不住伸手,将她那只湿透的冰凉的小手握在掌心。
程瑾知没动作,也没说话,没看他。
他说道:“若实在担心,可以让母亲给岳父送一封信,若母亲开口,岳父不会不听。而且你姨娘出身乐籍,身份所限,绝不会威胁岳母的地位。”
程瑾知此时抬起头来看向他,冷声道:“我知道,我还知道也许过几年,姜姨娘也会失宠,也许她也知道,所以才急切要将女儿入族谱。
“我母亲的正妻之位当然不会变,她出自江陵裴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入程家二十四载,贤良淑德,不辞劳苦,除非她身故,否则绝不会有人能取代她的正妻之位,可这仅仅是因为她是裴氏女,而不是因她自己,我父亲只怕早已忘了她姓名,忘了她年轻时的容颜。”
说到最后,她眼中已再次含泪,朝他露出一抹讽刺而苦涩的笑,随后移开目光,将手抽出。
秦谏突然觉得,她这话似乎不只是说她父亲,也是在说他,她在自己周身筑起一道厚厚的墙,她不需要他的力量和慰藉,因为对她来说,他也是她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