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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不知避嫌

    一早程瑾知醒来,见秦谏正看着自己。

    入夏天亮得早,晨曦从窗外透进来,将他的脸照得光亮洁白,眼里的笑意同晨曦一样和煦温暖,眼也不眨看着她,丝毫不见晨起的困意。

    这突来的对视让她不好意思,很快移开目光,垂眼道:“什么时候醒的,这样盯着人……”

    “没醒多久,看看你。”他伸手过来搂她。

    被子下的两人一件衣服也没穿,他就这么贴了过来。

    想到昨夜种种,他所谓的“亲”,让她面红耳赤,连忙道:“我要起来了。”

    秦谏只是笑,她坐起身,发现衣服也不在身边。

    虽说夕露春岚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但眼下的情形她也不好意思喊她们进来,更何况秦谏还在床上。

    她坐在床上,将被子压在身前,一时有些犹豫。

    秦谏看出了她的窘迫,起身道:“我去给你拿衣服?”

    程瑾知渴求还带着感激地看向他。

    他就直接掀被子起身了,让她移开眼不敢看,没一会儿他在下面服箱旁问她:“这件?”

    问的是一件黄色的提花抹胸。

    她连忙开口:“都行,随便哪件。”

    秦谏便拿了一件抹胸,一件中衣并中裤过来。

    程瑾知接过,拿了抹胸来穿,但对面的男人也不穿自己的衣服,就盯着她看。

    她只好一边压着被子,一边背过身去,这才开始穿抹胸。

    还没穿上,他果然就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替代抹胸将她裹住,一边亲她唇畔,一边问:“昨夜怎么样,舒服吗?”

    她低嗔:“不要闹,天都亮了,该起来了,你不急着去上值么?”

    “我不急呀,真晚了我还能告假。”

    “没有你这样的……”

    “我就这样,君王也能不早朝,我就是个凡夫俗子……你生得真好看。”他没看她的脸,看的却是自己的手,然后低下头去亲他指缝中溢出来的肌肤。

    她闭上眼,紧紧咬住唇。

    好在他没自己说得那么荒唐,费了好大劲,总算松开她,倒是好心道:“我帮你系。”

    抹胸的确很难系,她没推托,由他去帮忙。

    他将她头发拢起来放到前边,三下五除二便朝她道:“好了。”

    速度竟比丫鬟还快。

    她却觉得不对,伸手往脖子后一摸,就摸到了绳结,长长的系绳掉在下面。

    一时都被逗笑了,她连忙道:“不是这样系的,你见谁脖子后面有个结,得从下面的眼里穿过去。”

    “哪里有眼?”他问。

    她无奈,只好道:“你先解开。”

    秦谏倒是听话地将绳子又解开,她拿下抹胸来先将绳子穿好,结果他就趁着这空当又覆了上来,一边从肩头凑过来看她穿绳子,一边揉捏,让她百般不适,却又没手去管他,只能快点做手上的事。

    好不容易穿好了绳子,她和他吩咐:“这两根绳子系一起,下面这两根系一起,都系在腰上,不在脖子上。”

    秦谏总算松手了,听话地接过抹胸,帮她从头上套下来,这才开始系。

    她道:“再紧一点。”

    他拉了拉绳子。

    她又道:“还可以紧一点。”

    “你别把它们憋着了,我看这样行了。”他说着系绳子,最后道:“好了。”

    程瑾知伸手摸,是对的。

    也不管松不松紧不紧了,赶紧穿上中衣中裤,逃也似的下床去。

    秦谏在床上笑。

    一早他走后,她也去贤福院请安,报备自己手上的事务,却在途中遇到了秦禹。

    秦禹在沈家私塾读书,相隔并不远,每天回来,因此偶尔能遇到。

    “嫂嫂。”秦禹朝她行礼。

    她关心道:“在沈家私塾还习惯吗?可有相熟的人?”

    秦禹点头:“习惯,有相熟的人。”

    “那就好。”程瑾知去往贤福院。

    秦禹转头看了她一会儿,觉得表姐好像比刚到秦家时气色好了很多。大概是最初不习惯,还是想家,现在也习惯了?

    他转过头,继续往外去。

    哪里都是看家世背景的,他是侯府小公子,就算本性乖顺温和,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他,他在私塾里一切都习惯,只是功课不上不下,不知再读两年是否能中举。

    到沈家私塾,坐好,先生还没来,他身后两人在聊天。

    “你这个笔洗没见过啊,倒精巧。”

    “那是,洒蓝釉,姚家铺子里的,外面可少见。”

    原本没注意听,但听到“姚家”,秦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后边的沈奎马上和他道:“三郎,你可认得上面的画?”

    秦禹看了看那笔洗,上面画着一枝白梅,有种孤清感,回道:“似乎是……长风先生的?”

    “对,正是,三郎好眼光!”沈奎道。

    另一人道:“得不少钱吧?”

    他叫沈万均,是沈家旁支,沈奎父亲则是沈夷清父亲堂弟,与沈家稍进一些,但家中都已没有太多势力,只是两人在沈氏一族中也属可造之材,都中了秀才,因此在小私塾中读书。

    沈奎却是笑了笑,带着几分得意和不屑:“算不上什么,以后这些我有得是。”

    “怎么说?”沈万均开口问。

    秦禹也很疑惑,但此时先生来了,所有人噤声。

    秦禹最后看了眼那洒蓝釉白梅笔洗,回过头来。

    待到下午放学,沈奎约秦禹去书铺找书。

    沈奎此人爱占小便宜,上次一起去喝茶,他便自己拿点心记在所有人账上,也借了秦禹好几次纸笔,却从不谈还的事,秦禹不缺这些,没和他计较,但也不愿和他一起玩。

    这次却犹豫片刻,同意了。

    沈奎,秦禹,沈万均三人一起去书铺。

    找了一会儿书,见书铺挂了字画,秦禹看看沈奎,说道:“这里也有长风先生的画。”

    沈奎看了一眼,评价:“是白牡丹,长风先生的花就是有意思,连这么富贵的花,也能画出清凉之感。”

    沈万均也凑了过来,突然想起早上的话:“对呀,你为什么说以后那笔洗你有得是?姚家的东西,可不便宜。”

    沈奎一笑,拿着书朝秦禹道:“三郎,钱没带够,只能买一本,可否先替我付了?等我哥回来就还你。”

    秦禹早已厌弃他这套,但还是同意:“好。”

    替他付了钱,几人出去,沈万均道:“吹什么牛,你哥回来你就有钱了?”

    沈奎笑:“那是自然,他去洛阳议亲了。”

    沈万均回道:“议亲得花钱啊,回来指不定还找你要钱呢!”说着看向秦禹:“三郎,你等着吧,我打赌你这钱要不回来了!”

    “哼,瞧不起谁!”沈奎不服气:“你猜我哥和谁家议亲?就是那姚家,人家可是洛阳首富。”

    秦禹一惊:“姚家?”

    “正是,你们说以后那姚家的瓷器我是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我是不是就有钱了?”沈奎说得眉飞色舞。

    秦禹问:“这事,已经说定了吗?”

    “不知道,但八|九不离十吧。”沈奎回答:“你们想,姚家一个商户,走了多大的运才能攀上咱们沈家?怎有不同意的道理?”

    “我想起来了,你哥上次是不是把你们家地契给输了?”沈万均问。

    沈奎“嘘”一声,“马上就能赎回来了,听说那姚家的闺女也老大不小了,家里急得要死,亲事一说定就成婚,到时那嫁妆没有千万两也得有百万两吧,一张地契算什么,十张也不在话下。”

    沈万均笑:“那你哥这算是……卖身啊,哈哈哈哈,要那姚家姑娘长得行还划算,长得不好,可真是委屈了。”

    “他是委屈,可我爹不干,告诉他要么去把人娶回家,要么剁了手不碰那个了,有什么办法。”沈奎说。

    沈万均叹息:“倒也是,你哥这个瘾,除了娶个金山回来还真没别的办法。”

    秦禹没说什么,他一向也不多话,倒并不奇怪,几人又走了一段,秦禹回秦家,与两人别过。

    离开两人,他脚步便快起来,片刻便到家中,却没有回自己房,而是到了绿影园外。

    徘徊片刻,倒有些犹豫。

    但院门开着,春岚在里面看见他,出门问:“三郎,你怎么了?有事找我们娘子?”

    秦禹只好点点头,进院中。

    两旁翠竹摇曳,秦禹踏着砖道到屋前,正好看见程瑾知出来。

    “嫂嫂。”

    程瑾知好奇:“禹弟,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想问你。”秦禹立刻道。

    “什么事,你问。”

    秦禹犹豫片刻,问:“上次来家中的姚姑娘,她家中可有别的姐妹?”

    “有啊,她有两个妹妹呢。”程瑾知说。

    “那……”秦禹原来想可能是自己误会了,但再一想,就算是妹妹,嫁沈奎哥哥那种人也是错嫁,便说道:“她姐妹中,是否有人在和沈家人议亲?”

    程瑾知疑惑地看着他,他继续道:“沈家有位学生,说他哥哥在与姚家议亲,还说姚家定会答应,但他哥哥我曾见过,虽说替沈家管着族中事务,但人却好赌,已将家中地契输了,和姚家议亲也是为了钱,所以我想……想……”

    “你想告知姚家,不要答应?”程瑾知道。

    秦禹点头。

    程瑾知想了想:“之前姚姑娘赶回去,确实是说家中要给她议亲,她要回去看着,兴许是沈家也有可能。”

    “果真是姚姑娘么?”秦禹问。

    “若真是姚家也就是她这桩事了,她两个妹妹都还小呢。”程瑾知一边说着,一边思忖道:“她回洛阳也没几天,我赶紧写封信给她送过去,让她好有个防备。”

    “那便好,麻烦嫂嫂了。”秦禹松了一口气。

    程瑾知一笑:“哪里的话,要谢谢你,知道这事了来告诉我,她最讨厌别人看中她家的钱财,若是被个赌徒欺瞒了可是掉进火坑了。”

    秦禹低下头:“是无意中知道……来告诉嫂嫂是应该的。”

    一片竹叶落到他头上,程瑾知抬手将那竹叶捡起来,又顺手替他整了整头上的巾帽,笑道:“以前见面你还没我高,现在我都要够不着你了。”

    秦禹轻笑:“表姐也就比我大一岁,还是女子。”

    正说着,一道人影从竹林那边过来,两人看过去,正是秦谏。

    秦禹立刻敛去笑,后退一步,待秦谏过来,低声道:“大哥。”

    秦谏就“嗯”了一声,一步没停进屋去了。

    秦禹赶紧道:“嫂嫂,我先走了。”说着就转身快步离去。

    程瑾知看他离去后才进屋,见秦谏默不吭声坐在屋内窗边。

    正要说他对秦禹也太冷漠了些,毕竟是兄弟,但又恐他觉得自己帮着姑母管他,犹豫一会儿没开口。

    秦谏却语带不悦道:“你在与他做什么呢?离那么近。”

    程瑾知莫名其妙:“没做什么,我们是表姐弟,我只是替他捡了头上一片叶子。”

    秦谏看向她:“我们不也是表兄妹么?”

    “那……不同。”程瑾知辩解:“我们是亲表姐弟。”

    秦谏轻哼一声,拉她到面前,直截了当:“那也不行,又不是亲姐弟,还是得避嫌,成什么样子。”

    程瑾知撇撇嘴:“他在念书,平常我们也见不到,今天他也是为一桩要事来找我。”

    说完想了起来,抽出手去了书桌前:“我不和你说了,得赶紧给望男写一封信。”

    “什么信?”

    “她议亲的事,那家人居心不良。”

    秦谏走过去,到书桌旁边,准备在她写信时刻意装作才看到她的字,然后大惊,夸她写得好,由此掩盖自己偷看她手札的事。

    但她却挡了纸,看向他:“不许你看,女人家写信,表哥看什么?”

    秦谏只好退开,“行,不看就不看。”说着依言离开,就站在不远处看她。

    她的书桌在里间窗边,夕阳的光照进来,笼着专心写信的她,映着外面的翠绿竹影,竟也美得惊人。

    第32章 第32章当我死了似的

    好一会儿,她写好了信,浇蜡封了口,待要找人送信时,却坐在桌边犹豫了。

    从京城到洛阳,快则一两日,慢则四五日,这事要紧,自然要快,那就要骑马,但她带来的陪嫁多是丫鬟和妈妈,并没几个小厮,更何况是会骑马、赶远路的好手。

    秦禹身边也没人,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孩子,而且会被姑母知道,姑母不一定愿意她管这事。

    然后她就看到一旁站着无所事事的秦谏。

    她欲言又止,秦谏似乎猜出什么了,看着她笑。

    “我……想送信到洛阳……”她说。

    秦谏走了过来,坐在桌边,缓声道:“快马加鞭,一日可到。”

    程瑾知欣喜:“那能帮我把这信送去洛阳姚家吗?”

    秦谏伸手,接过了信,看一眼,上面写的“姚宅元娘亲启”,旁边是地址与日期,但却不是他在手札上看的那种典雅的小楷或是飘逸的行书,而是普通的楷书。

    或许是心里着急,或许是……她其实在有意藏锋,不想被人看见。

    好吧,他再次按下吃惊夸赞的想法,抬头道:“可以是可以,但得有报酬。”

    程瑾知明白他大概说的不是钱,却也想不到他会要什么报酬,有些疑惑地问:“什么报酬?”

    他倾身凑近她:“亲我一下。”

    程瑾知不由就笑了,垂下眼去。

    他还凑在她面前,等着她。

    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有点难为情而已,两人的亲密都是他主动的,她对自己主动很陌生。

    缓缓抬头,她屏住呼吸,迅速碰了碰他的唇。

    温软,湿润,让她红了脸。

    秦谏看着她笑。

    她说道:“要快点送到,她家正在与那家议亲。”

    秦谏道:“今晚有月亮,我让人现在出发,天黑前可出城,在城郊住一晚,明日五更继续赶路,入夜前可至姚家。”

    “好!”程瑾知高兴,那就太好了,足够快。

    秦谏拿了信去前院。

    从窗边看着他竹林间颀长笔直的身影,她不由心中一动,好似有什么要化开,随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仿佛还有他唇间的余温。

    翌日一早,秦谏又兴冲冲要给程瑾知系抹胸,并表示他已经学会了,可以帮她穿绳子。

    她拗不过,反正反抗也无用,只好交给了他。

    他倒真帮她穿好了,摸着她背道:“我真是天赋异禀,学一次就会了,我还给你打了两个蝴蝶结。”

    程瑾知一边快速穿着中衣,一边转过头来:“系女人抹胸的天赋异禀?”

    “给你系抹胸的天赋异禀。”他笑着答。

    程瑾知转头穿衣服下床了,其实心里泛起一个念头:他好像……没有给别的女人穿过抹胸吧?

    这样的思绪一闪而过,其实自己知道没什么意义,更不必窃喜,只能刻意不去想这些。

    今日起得早,听她提起秦夫人这几天身体又不好,秦谏还陪她一起去贤

    福院,秦夫人却未起身,他只好在帘外请过安后离去。

    程瑾知入帘内,问秦夫人身体状况,说是夜里睡不着,所以早上也无力起身,倒没别的大事。

    秦夫人让张妈妈将府上对牌给她,关照道:“从今日起,管事们来应卯就让她们去你那里,你看着吩咐下去,若有不懂的来问我便是。”

    “好,母亲好好休息,过两天身子好一些了我再将对牌还过来。”程瑾知说。

    此时张妈妈过来问秦夫人要不要吃点粥,秦夫人摇头道:“太早了,吃不下。”

    “可待会儿还要喝药啊,总得垫一点,不喝药,这病也不能好。”张妈妈担心。

    程瑾知看秦夫人有些睡意,便说道:“现在还早,要不让母亲先睡一会儿,兴许再醒来就有胃口了。”

    张妈妈点头,与程瑾知一起退出去了。

    到了外面,程瑾知问:“不是一直在吃药吗,怎么现在胃口又不好了?”

    张妈妈道:“换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药,都是一开始有些用,吃两个月便没用了,仍是心悸,头痛,再就是整宿的睡不着,或是吃不下饭。

    “大夫说是五脏亏虚,情志失调的毛病。既是五脏亏虚,脾胃也就虚,这便导致吃的五谷、喝的药都运转不了全身,便是白喝了。”

    “那怎不先调理脾胃呢?”程瑾知问。

    张妈妈道:“也调理,但这是最难的,夫人一旦睡不好便不思饮食,如此身子便得不到休养,脾胃越发虚了。”

    程瑾知无奈。秦夫人也还年轻,不知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张妈妈看着她,略有犹豫道:“其实,有味药倒是兴许有效,能先把夫人这脾胃调理好,那再喝药就凑效了。”

    “是什么药,去买就是了。”程瑾知马上道。

    张妈妈摇头:“是陈皮,最好的陈皮是新会陈皮,但那是贡品,咱们家里也能得一点,都给老侯爷平日调理了,老侯爷肠胃不济,爱喝陈皮煎水,夫人哪里敢去和老侯爷要。外面买的,却不怎么有用。”

    程瑾知不说话了,张妈妈说的是,既是贡品,宫里肯定只有一点,分到宫中各位贵人,再到下面的皇亲国戚,就算是侯府拿到赏赐也不会有许多;老侯爷年纪大了,自是要调理,姑母是做儿媳妇的,怎好去和公公抢?

    这时张妈妈道:“倒是听大老爷说过世的长公主手上就有,那是从宫里拿出来的,陈皮越老越好,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还能不能用。”

    长公主?那就是秦谏的母亲?意思是……这东西还在库房放着吗?

    程瑾知想起来自己手上的钥匙,于是她明白了张妈妈的意思。

    如今她手里就拿着库房钥匙,也就是说这贡品陈皮在她手上,怎有不拿出来给姑母的道理?

    可是,这终究是秦谏的东西……

    她不可能马上答应,又做不到假装没听到,犹豫好一会儿,说道:“若是那样,那我回头去库房里看看,看有没有这样东西。那里东西太多,我还没有核对过。”

    张妈妈很快道:“那可就太好了!”说着她转身来拉住她的手:“你姑母这些年在侯府不容易,耗尽心力才能有今天,好在你进了门,以后便要靠你了。”

    “我只盼姑母能好起来。”程瑾知这句话是真心的,但她知道张妈妈说的是姑母的身体就靠她了。

    她忙完了上午的事就带着身边几名丫鬟,拿了清单册子去库房清点东西。

    到底是天家公主,长公主的确留下许多见也没见过的东西,而张妈妈所说的陈皮还真有。

    用一个罐子封着,册子上写的是乙卯年新会陈皮,到今年正好是十八年时间,是陈皮中难得一见的珍品。

    不多,也就一小罐,给一人入药正好。

    夕露与春岚看着琉璃屏风、鎏金香炉,或是锦盒里的首饰惊叹不已,而她则抱着那陈皮罐子不知如何是好。

    直觉上她就不想去找秦谏,和姑母有关的事她都不想找他,这会让她想起他曾经满眼不屑地说“不过是床笫之欢”。

    她也可以和张妈妈说没找到,兴许是什么时候用了,但她做不到,她也想要姑母好起来;她还可以悄悄拿了去给姑母,让不和秦谏说就行了,反正他不一定清楚这些,但她同样也做不到。

    她将那罐陈皮拿回了绿影园,想了一天,还是决定和他说一声。

    心中也不禁想,姑母毕竟也是他母亲,这些陈皮既然用不上,给母亲治病也没什么不好,他与姑母关系再不好,总不至于连自己用不上的东西都不愿给人治病。

    下午秦谏回得早,与她一起用饭。

    他今日带了许多公文回来,待他吃完,便拉着她手道:“你先去忙,我还有许多事要做,等会儿去漱石斋做,晚一点再回来。”

    他语气温和,脸上带着笑意,程瑾知适时道:“我还有事同你说。”

    “什么事?”他问,说着又想将她拉到他身上坐着,她没动,神情认真道:“是母亲的事,她近来脾胃虚,不思饮食,需一味陈皮,但家中最好的陈皮都给了祖父,她不好去找祖父要。正好母亲……就是公主从宫中带出来的有,就在库房里放着,我想再放下去怕也放坏了,要不给母亲入药好了,你愿意吗?”

    秦谏看着她的手,没出声。

    她便知道他至少是不高兴的。

    随后他抬眼:“这是你姑母让你来说的?”

    他平常时候会直接叫“母亲”,但不高兴时就会说“你姑母”,将她划到姑母那边去。

    程瑾知很快回答:“不是,是母亲身边的张妈妈和我提起来,我当时没应,就说我去看看,后来去看,果真有。”

    “张妈妈说的不就是你姑母指派的吗?”他问,松开了她的手。

    程瑾知回答:“就算是母亲的意思,她也是想要治病的药,她也不愿受病痛之苦,你们至少有十多年母子名分,那陈皮你也用不上,为何就不能给她?”

    “那不是我的,那是我母亲的!”秦谏抬高了声音,起身看着她道:“她当年一心占我母亲的位置,抹去我母亲在这府上存在的痕迹时怎么没想到有今日?怎么竟有脸来求我母亲的药?你是不是从未记得,那位是你姑母,但死去那位也是你真正的婆婆?”

    程瑾知咬住唇不出声。

    她承认自己对死去的婆婆没有太多的感觉,因为她从未见过那个人,她也忘了那是他母亲的东西,但……公主的死和姑母也没有关系,她们只是先后嫁给公公,都做了这秦夫人而已。

    秦谏盯着她道:“你姑母明知奈何不了我,每每便拿你来做枪使,而你也甘愿做她这支枪。我算是明白,她将你嫁给我的目的果真是达到了,便是要通过你来控制我是不是?竟想要我将母亲遗物赠给她,你告诉她,想都别想!”

    程瑾知仍然没出声,她偏过头去,遮掩自己已然湿润的眼睛。

    秦谏看着她,不知为何,看着她这副沉默的样子越来越气,最后去桌旁拿了自己的公文,往外走出两步,耐着性子回头道:“我过去了。”说完就步入庭院中。

    程瑾知仍站在原处,拿出手帕来拭过眼角的泪,眨了几下眼睛,将泪意退回,告诉自己,早该有预料,所以此时也不必悲伤。

    她转身去拿了那罐陈皮,用东西包好,亲自拿去库房放了起来,锁好。

    她想,她以后再也不要求他什么事了,也绝不会动这库房里的东西。

    秦谏在漱石斋的书桌前坐了小半个时辰才平复下心情,着手忙紧要的公务。

    只是这一耽误,直到二更事情还没做完。

    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在这里过夜了,但他也不想回

    去。

    他叫来丫鬟:“替我去绿影园收拾几套衣物,就说我有事要在翰林院住两天,早则两天,最晚三天,这几天都不会回来。”

    “是。”丫鬟退下了,没一会儿回来,拿着收拾好的包袱过来。

    “公子,衣物都收拾好了。”丫鬟说。

    秦谏看了一眼那包袱,低声问:“少夫人有说什么吗?”

    丫鬟回:“没有。”

    他抬起头:“什么也没说?”

    丫鬟想了想:“有,我说公子后面两天要住翰林院,所以过去收拾衣服,少夫人说,‘好,我知道了’,接着就收拾了衣服。”

    “行了,下去吧。”他嗓音闷闷的,继续埋头做未完的事。

    漱石斋的丫鬟走后,绿影园也熄灯关了院门,月光照在竹林里,格外幽静。

    程瑾知侧躺着睡了一会儿,没睡着,翻了个身继续睡,又过一会儿,起身点了安神香再次睡下。

    的确有点睡不着,因为他。

    她想了很久,能理解他所说的,也能意识到自己忽略的地方,他不愿将自己亲生母亲的遗物给不喜欢的继母是正常的,若是她也不会愿意。

    可是,他似乎总觉得她是姑母的人,他会用她的身份来攻击她,他还会在不高兴时冷落她,就好像说:我高兴了才愿意和你过夜,不高兴了便懒得碰你。

    谁说他们不是床笫之欢的关系呢,他现在迷恋的,只是她新鲜的身体。

    翌日她就去回了张妈妈,告诉她没在库房找到陈皮。

    张妈妈倒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无妨,劳烦她专程去跑一趟。

    其实她想,兴许张妈妈知道真相,府上大多是姑母的人,没什么事能瞒得了她们的。

    两日后,秦谏并没有回来。

    甚至三日过去他也没回来,直到第四日,有丫鬟过来带话,说要再拿几身衣服过去,公子有些病状,在翰林院多住几天待完全好了再回来。

    程瑾知不知他是真病还是托词,又给收拾几身衣裳,交给了丫鬟。

    再过两日,她已习惯了自己入睡,秦夫人的精神好一些了,她也渐渐放下此事。

    秦夫人病愈后,倒和她提起了秦禹的婚事。

    “我常想,我哪日就去了,留下禹儿一个人,功名功名没有,婚事又没着落,他爹是靠不上的,可该怎么办。”秦夫人叹声。

    程瑾知连忙道:“母亲说哪里的话,您不过四十出头,怎么就去了?小病小痛都是常有的事,您别想多了。”

    秦夫人摇摇头:“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个打算得好,我原先总想等他哪日中了举再说,眼看着怕是没什么希望了,不如先订了再说。”

    程瑾知笑:“禹弟读书向来用功,中举是迟早的事,只是若母亲心急,先订亲也好,不知母亲看中哪家姑娘?”

    秦夫人看看她:“这不是没有相中的么,早知道不将你许给他哥哥,就给他多好,这样有人管着他,我就什么都安心了。”

    程瑾知回答:“是呀,姑母当初也不问问我,我小时候就挺喜欢禹弟的。他那时候去洛阳总跟我玩,整天表姐表姐的叫,说回京城了要给我找最好的鸡毛做个毽子,到我来了京城,他还真拿出个毽子来,说是帮我留着的,把我感动坏了。”

    张妈妈在一旁道:“难怪二公子那时候从洛阳回来就天天守在厨房外面捡鸡毛呢,原来是给表小姐做毽子。”

    秦夫人也笑起来:“他没姐姐,去了洛阳见了你这么个姐姐,待他又好,如何能不黏着你?”

    程瑾知回道:“那姑母给他相个姐姐媳妇好了。”

    张妈妈道:“那就照着表小姐的模子找。”

    几人说笑完,程瑾知从贤福院出来,正好在池塘边看见秦禹趴在走廊的美人靠上喂鱼。

    见有人来,他吓得一惊,见是她才松一口气,喊道:“嫂嫂。”

    程瑾知笑问:“又不是在做贼,怎么吓成这样?”

    “母亲不许我出来,要我在家温书,我实在憋得慌才出来的。”秦禹说。

    程瑾知叹息:“母亲也逼得太狠了,你们一旬才休一日,这一日总要透口气,可惜我提过两次,她也不听。”

    秦禹一边将手上的鱼料往池塘里扔,一边回道:“也怪我读书不好,若是早中了举,再中了进士,也就不要母亲担忧了。”

    “人人都想中举,又哪里那么容易。”程瑾知在他身旁的美人靠上坐下来:“不过母亲现在有了新的想法,她想给你议亲了。”

    秦禹愣了,回过头来:“嫂嫂是开玩笑的吧?”

    “哪有,真的呢,张妈妈还说要照着我的模子找呢,你愿意吗?”程瑾知笑着说,成功将秦禹逗得说不出来话,脸微微泛起红。

    “嫂嫂定是逗我,母亲说了要我专心科考。”

    “哪是逗你,是真的,我们都说可以先订了,等你考试完再成婚,免得你一心挂念男欢女爱去了,影响了你读书。”

    秦禹的脸更红了,憋了半天道:“那还是不要了吧,我先考试再说。”

    “嗯?”程瑾知笑问:“听这口气,你是不是不想找我这样的?那你想找什么样的?我去和母亲说,别让母亲给你找错了。”

    秦禹正欲回话,一抬眼,却看着前方不说话了,程瑾知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秦谏。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池塘对岸的木槿花后,此时与这边对视,看他们一眼,转身去了绿影园。

    他的出现,成功让两个人没了声音。

    秦禹转过头道:“大哥好像不怎么高兴。”

    程瑾知回:“不知道,大概是公务太忙吧。”

    说完,和他一起喂了会儿鱼,秦禹要回屋去读书了,程瑾知也回了绿影园。

    等她到屋中,才知秦谏已经走了,只拿了身衣服就去了前面。

    程瑾知便也没管。

    秦谏在翰林院住了六日,那里是单间房舍,地方小,沐浴也不方便,他回家中沐浴完,换了身窄袖马球服便出去。

    到了马球场,沈夷清问:“你这病才好,打马球没事吧?”

    秦谏语气淡淡:“能有什么事?”

    到了马球场上,便彻底证明他没事,如蛟龙出水,狠劲十足,让会武功的徐子期也甘败下风。

    马球结束,已是傍晚,各回各家。

    走到半路,秦谏却朝沈夷清道:“在外面吃吧,陪我喝顿酒,我请。”

    “刚才大伙儿说去喝酒,你不是说没心情,不喝?”

    “现在有了。”他道。

    沈夷清看他这样子,明白了,心情不好,不想陪着一群人乐,只想找个人一起喝闷酒。

    有人请喝酒,有什么不好的,沈夷清同意了。

    陪他去了酒楼,点了酒菜,沈夷清先给他倒了一杯:“说吧?翰林院那几位老古板给你气受了?还是石公不愿就任的事?其实也没什么,皇上同意了书画院筹办,还让东宫作主,这就是天大的胜局,别的都不在话下。”

    秦谏没出声,先喝了半杯酒。

    沈夷清又劝:“事情慢慢来嘛,要我说,眼下是该庆祝的时候。”

    秦谏缓缓道:“我觉得我夫人眼里就只有她姑母、她表弟,竟没我这个丈夫。”

    “啊?”沈夷清万万没想到,他找自己是为家庭琐事。

    不过没关系,朝廷上的事务他还没秦谏在行,但家庭琐事男女之情他还挺在行的。

    “怎么说?”他问。

    秦谏继续道:“几日前,她又为她姑母来找我要我母亲的遗物,我不高兴拒绝了,那晚闹得不开心,我就走了,她也没管我。后来又是去了翰林院办书画院的事,那么多天没回去,她也明知我生病,一句话也没有,当我死了似的。

    “今天我回去,你知道我看见什么吗?她竟然怡然自得和她表弟在走廊上打情骂俏,见了我,也就风轻云淡看了一眼。”

    “等一等……”沈夷清叫住他:“如果他们只是在说笑,那就不叫打情骂俏,表姐弟关系好,现在又是一家人,怎么不能说几句话呢?”

    第33章 第33章恨你对我无情

    秦谏冷哼,怎么算一家人呢?他早就说过不想他们走那么近,她并不当回事。

    沈夷清道:“再说我要是她,我也向着姑母不会向着你啊,姑母那是血亲,也是婆婆,只要她姑母在一天,她就能在秦家安身立命;你就不同了,你一天能在家待几个时辰?你管不着后院的事,再说等以后秀竹进门了,你可能就顾不上她了,但她姑母这里却不会有变故。”

    秦谏反驳:“就算秀竹进门,又怎么能和她比?我怎么可能因为妾室而冷落正妻?”

    沈夷清道:“她向着她姑母,这正妻也不会下堂。难不成你还能违逆父母之命,停妻再娶?”

    “你……”秦谏觉得沈夷清今日说话特别难听,烦道:“我在说她一心向着她姑母的事,怎么就扯到什么停妻?我从没说过要停妻。”

    “我是作个假设嘛,就是告诉你她心里怎么想的。”见他开始生气了,沈夷清转换了语气。

    就算是假设,秦谏也不认同他说的。

    难道她心里就只有秦家的地位吗,他们是夫妻,有那么多耳鬓厮磨呢喃软语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有情分?

    但到此时他也意识到了,他就是想知道她对他有多少情分。

    沈夷清道:“你要她向着你,那得等到你们有孩子,有了孩子,她就会一心一意向着孩子,向着孩子他爹了。”

    秦谏睨他一眼:“听你这意思,她就算向着我也是因为孩子,和我无关?”

    “我觉得……是这样的。”

    秦谏不屑:“我觉得我就不该找你说这事,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了?我看得透透的。”

    “你说的是利益,是争斗,你的想法和我那继母是一样的,而我说的是……”他顿了顿,执起一杯酒,轻声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若懂,就不会说那番话。”

    说完,将那酒一饮而尽。

    沈夷清道:“我是不懂,我只知道当你说这话,就证明你继母这步棋走对了,她与那王善一样,向你献了个美人,这美人笼络了你的心。”

    秦谏沉默半晌,抬眼道:“我心甘情愿,行了么?”

    沈夷清一笑:“要不怎么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呢?但我要提醒你,你姑母善妒,对付妾室是有一手的,秀竹等你这么久,你别辜负了她。”

    “她和她姑母不同,做不出那些事。”秦谏肯定道。

    “她还有她姑母呢,就秀竹那个脑子,遇着你继母怕是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秦谏回道:“我知道你先认识秀竹,对她怜悯,怕她在我家受委屈,但我夫人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若当初真娶了秀竹为妻,我自会敬重她,但现在表妹才是我妻子,秀竹自然也不会越过她去。我在想,若表妹第一胎是儿子倒罢,若是女儿,我也不会让秀竹先于她生下长子。”

    沈夷清点头:“这样也有道理,你们家有爵位,有了庶长子易出争端。”

    秦谏倒并不怕争端,他自认自己的儿子自己还是能把控的,怎么可能让他们出争端?爵位自然是嫡子的,与庶子无关,他只是怕她忧心,怕她难过,若没有嫡子而先有了庶子,她又怎能安心?

    与沈夷清喝了一顿酒,秦谏回去。

    先去了漱石斋,一个人对着烛火独坐到二更,终究是站起身来出门去。

    到绿影园时,里面灯还亮着,他推门,门没栓,进里屋后,见程瑾知正在床边点香,听见动静看向他,手上的动作僵在原地。

    旁边书桌上的灯也没熄,上面堆了一大摞纸,上面隐隐好似练的字,似乎是在这之前写了许久的字。

    他再看向她,两人都没说话,就如此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他去房中椅子上坐下,程瑾知低头继续点熏香,将熏炉盖子盖了好几次才盖上。

    他开口:“我要不过来,你就不会问我一声是不是?我不回来,是让你觉得很清静吗?”

    程瑾知点完了熏香,坐到床边低头不出声。

    他一动不动看着她,不满道:“你说话。”

    她才道:“一直都是表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又有什么权力置喙?”

    “我来了,没见你开心,我走了,倒见你开心。”他说。

    程瑾知不知怎么就鼻头发酸,坐在床边涌出两行泪来。

    秦谏见她哭,语气不由就柔软下来,和她道:“你哭什么,我在翰林院染上伤风,一病四五日,祖父一早派人去问药,连你姑母都知道送些饴糖汤羹过去,你却无动于衷,当没我这人一样,我看我才想哭!”

    “既有那么多人关切,又需要我做什么?你只为一点药就大发脾气,拂袖而去,我以为你生病是不愿再踏进这门槛而找的托词。”

    知道她不是故意的,秦谏心情稍好一些,说道:“我没有拂袖而去,我和你明明白白说过了,有事要忙,我怕在这里不专心,也怕打扰你。那晚做完事都三更了,我怕吵到你才没回来,去翰林院住也是早先定好的,不管有没有那晚的事我都要去。”

    程瑾知一边擦着泪水,一边回道:“可是……你说过我就是陪你过夜的,你向来高兴了就拿我纵|欲,不高兴了再不登门,我想你大概是去别处过夜了,所以才说生病。”

    秦谏过来床边扶起她的肩:“你都在说些什么,什么叫你是陪我过夜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你怎么没说过,你说与我就是床笫之欢。”

    秦谏半晌才想起是什么时候说过的话,连忙道:“那是我瞎说,是我错。”

    说完,忍不住一把抱住垂泪的她:“你怎能这么想,你把我看成什么,又把自己看成什么?我们是夫妻,是共富贵、同患难,是生同寝、死同穴的夫妻。”

    程瑾知觉得自己的心在这一刻才又从破碎变得完整。

    她以为自己好了,短暂的三四日难过后就看开了,他本就是如此,她向来知道的。

    所以她照常做自己的事,甚至后面她都能安然入睡了,她很高兴。

    可是今日他回来,露了那一面,她就又睡不着了。

    看书看不进去,写字写了一个时辰也静不下心,实在太晚了,只好点安神香入眠,他就过来了。

    他过来那一刻,她就委屈得想哭。

    她说道:“什么夫妻,我是我姑母硬塞给你,用来把控你的,你不要太信我,要不然被我骗了也未可知。我想你还是把钥匙收回去吧,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任你挤兑我,是我该受的,都是我的错好么?”

    他说:“我承认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想把药给她,但我想过,我是把钥匙给你了,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母亲也肯定是愿意的,至于你想要把东西给谁,那是你的事,就算你给你姑母了也是你的一片心,与我无关,我不该干涉……”

    “所以,不要生气,不要把钥匙还我好吗?我只是……太想你在意我。”

    程瑾知真的不气了,扶着他臂膀问:“你真病了?”

    他松开她:“怎么你还不信么?难不成我还说谎装病?”

    她看他,果真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一些,眼窝也比以前深。

    “那怎么不回来休养?”

    “是温病,在翰林院染上的,来得突然,当时便烧得起不了身,躺了一天,好一些了,也不想奔波见风,就留在了翰林院办公,后来咳了几天也就好了。”

    她有些惭愧,的确是有人来拿过东西的,也说过他生病,但她没往心里去,都没多问一句。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就是不想理我,给我脸色看。”

    他再次将她抱住:“我怎么会不想理你?我是想你和我说两句好话,和我说我自然比你姑母重要,想你能去看看我……我还想,如果你来了,我就让你不必进门,免得将你也传染上,哪里想到你人没去,没送东西,连一句话也没有。”

    程瑾知不免内疚。好一会儿她缓声道:“我小时候最好看的一件裙子,是姑母派人从京城给我送过去的;我哥哥进京考试正好摔伤了腿,是姑母请了老太医帮忙诊治的,才没耽误进考场;还有我父亲的官职也是姑母找姑父打点安排的……她于你来说,是心机沉重的继母,于我来说,却是血亲与数不尽的恩情。

    “你说我心甘情愿被她当枪使,那是我觉得那支枪不会刺伤谁,当然,我后来也意识到我错了,我刺伤了你。那陈皮我已经放回去了,姑母的病也好些了,我以后不会再打它的主意了。”

    秦谏连忙道:“你给她吧,我说过了,我只当是给你了,你给谁我不管。”

    “不用,我不会再碰了,里面的东西我也都不会再碰。”

    “你是在和我赌气。”他说。

    她回答:“不管是不是,反正我不会再碰。”

    “别这样,你总不能逼我自己去呈给她。”

    她低着头不说话。

    他看着她,突然贴上她的唇,深深吻住。

    至于什么陈皮的事,无所谓她给不给了,他只要她心里有他就好。

    此时抱着她,吻着她,他才觉一颗心落到了实处。

    两人都长吸了一口气,她轻轻攀住他的肩,将自己贴向他。

    衣服很快被扯掉,他干脆果决地进入,将数日的怨怪、猜疑、委屈还有思念化作强不可摧的攻掠。

    她抱住他,毫无掩饰地溢出婉转轻吟,脚趾在他背上紧紧蜷缩。

    说什么纵|欲呢,其实她也有。

    夜近三更,两人平息,却都没有要去沐浴擦洗,他将她搂在怀里,而她安静贴着他胸膛躺着。

    “我明日沐休,你也告了假,我们一起去外面走走好不好?”他问。

    “嗯,去哪里?”

    “我想想,你想去哪里?”

    “都行。”

    “其实我也都行,和你在一起,哪里我都愿意去。”这是他的真心话。

    两人抱着,明明夜已深,却都没有睡意。

    他问:“今日你和你表弟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你笑得那么开心?”

    “那不是你弟弟吗?什么叫我表弟。”

    停了一下,他说道:“那天,我听见贤福院的两个婆子在闲聊。说,你与秦禹站一起也挺般配的,另一人说,一开始你姑母还想把你许给他来着。”

    程瑾知笑了:“都是玩笑。”

    “如果先听到这样的玩笑,再看到你们亲近呢?”

    她看向他:“我拿他当弟弟。”

    秦谏看着她不出声,目光幽怨,似乎仍然不满。

    她道:“今天我们在说,他母亲要给他说亲。”

    “嗯……有弟媳进门了,你是不是就和他避嫌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亲她唇。

    “没有弟媳进门,我也不敢同他说话了。”

    他将她抱住贴向自己怀中:“我们再不吵架了好不好?也不许冷落我,去和别人说笑。”

    “但是……我没有同你吵,是你同我吵的。”

    “那是我的错,我以后绝不和你吵了,这几天我很难受,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你,恨你对我无情。”

    她没说话,伸手抱住他。

    其实她也是难受的,会想他想得睡不着,会想得哭起来,没有什么比此刻躺在他怀中更让人安心。

    第34章 第34章善妒

    翌日,两人出门,秦谏没有骑马,与程瑾知同坐在马车上。

    阳光明媚,偶尔从拂起的车帘缝中洒落进来,将程瑾知明艳娇美的脸照得更加动人,他忍不住拉起她的手,觉得此情此景,内心的充盈愉悦也就高中状元那一刻能比。

    他将她拉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程瑾知并不想靠着,从他肩上起身问:“我们去哪里?”

    “你猜?”

    程瑾知老实道:“猜不到,我对京城不熟悉,不猜了。”

    “去一座山,在西郊,名浮玉山,山上有个道观,还有棵姻缘树,在树下祈福能白头偕老,我们去祈福。”他说。

    程瑾知笑了:“你还信这个,洛阳也有许多山,什么嵩山,首阳山,山上都有寺庙,每座寺庙都有祈福的地方,写个祈福牌便要好几钱银子,贵得很。”

    秦谏看着她:“原本不信,和你去求就愿意信。”

    程瑾知笑,“不知你从哪里练的,这么能说甜言蜜语。”

    “能从哪里练?见了你之后天赋异禀。”他说完,认真道:“我没有说甜言蜜语,说的都是真的。”

    她看着他,一时有些恍惚,开口问:“以前没对别人说过吗?或者,那上面有你和另一人的祈福牌。”

    “你倒真以为我是那闲来无事招花惹草的花花公子了?为何对我有这般印象,自然是只对你一人说过。”他道。

    程瑾知只是轻笑,不出声。

    他将她揽入怀中:“去祈福,然后带你去见一个人。”

    “嗯?”她疑惑,他却不说了,又开始凑过来要亲她。

    她抬手贴住他的唇:“我今天涂唇脂了。”

    他便停下来,捏起她的手轻吻。

    如此一路亲昵腻歪,到了京郊山脚下。

    秦谏告诉她,这座山虽叫浮玉山,但山上没有玉,却很多鸢尾花,也许这时候已经开了。

    程瑾知愿意去看花,而且这山秀气,并不高,在蓝天下如一颗翠绿的翡翠。

    秦谏让随从与丫鬟都留下,就他带着程瑾知登山。

    程瑾知在秦府每天也转许多圈,但和爬山还是不能比,爬了一段就累得气喘吁吁,靠在树下歇气。

    秦谏看她脸红扑扑的,一边将水壶递给她,一边促狭地笑道:“原来在床上不是装的啊,是真容易累。”

    程瑾知皱眉轻嗔:“这种洞天福地,真君都在山上,你还胡说八道。”

    也不怕污了真君的耳朵!

    秦谏笑:“没事,他们在山顶上,听不到。”

    程瑾知不想和他扯。

    歇了一会儿,重新起身,他拉着她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真的看到了大片的鸢尾花,蓝色的连成一大片,如同一片湛蓝色的湖水。

    程瑾知高兴,在鸢尾花丛中转了好几圈,又摘了几只花拿在手上,秦谏也挑了一只,给她戴在头上。

    两人继续往前走,程瑾知又累了。

    “我背你?”他问。

    她连忙摇头:“哪有背着人爬山的,那得多累。”

    “我想背你。”他说着已在她面前蹲下,“快上来。”

    她被他催促着,只好趴到他背上,他轻松将她背起,继续往前走。

    有点高,她小心地搂着他肩膀,没走几步便问:“累吗?”

    “不累。”

    “你把我放下来吧,待会儿给人看到了。”

    “看到又怎么样?”

    “不好呀。”

    他不听,安慰道:“放心,没人,这道观香火并不旺。”

    程瑾知仍是不安心,怕他累。

    隔一会儿他说:“我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什么?”她问。

    “感觉到了你身上我觉得很美的地方。”

    她有些疑惑,因为他说过很多次她美,她不知道他说的哪里。

    直到意识到自己贴着他,她怒嗔道:“秦穆言,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秦谏在前面笑,“想想不行吗,我又没说让你下来给我摸一摸。”

    “你真是越说越胆大……”她气得在他背后捶他,这时正好有说话声从上面传过来,她连忙道:“快放我下来!”

    “没事,我是你夫君,背背你怎么了?”

    她已经开始挣扎:“不行,你快放我下来!”

    怕她挣扎得摔到了,两个滚下山去,秦谏只好将她放下来。

    她立刻整理衣裙,刚整理好,上面便有两个人从山上下来,似乎是两个上山游玩的读书人,两人一边往下走,一边瞥见了程瑾知,不由多看了几眼。

    秦谏又要拉她,却被她躲过,只跟着他身后走,待那两人过去,秦谏再次拉住她,冷哼一声。

    “身为读书人,理该非礼勿视,却还盯着你看。”

    “人家哪有盯着我看,就随意看了两眼。”

    “怎么没有,有辱斯文。”

    程瑾知说他:“我看没人比你更有辱斯文的。”听之前都说的什么话!

    秦谏回过头来看着她笑。

    好不容易,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登顶。

    上来便能看到那座青瓦红漆的道观,门前一棵极大的菩提树,上面挂满了祈福木牌,缀着红色流苏,远远的似一片红云,很好看。

    这想必就是那姻缘树了。

    说到做到,秦谏要去祈福。

    树旁边坐了个无所事事的老道,告诉两人祈福木牌五十文一只,加祝福符文是八十文,祝福符文再加大宗师开过光的是一百五十文。

    程瑾知心想还是京城的道观会做生意,像他们洛阳就没这么多弯弯道道。

    秦谏觉得很好,直接道:“那我要两个一百五十文的。”

    老道乐呵地给了他两个木牌,说道:“善信心诚,必能得偿所愿。”

    秦谏拿了木牌,给一只程瑾知,自己拿了一只去旁边执笔写愿望。

    他写完,将笔给她。

    程瑾知拿了笔想了片刻,他在一旁道:“这还用想吗?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百年好合,长长久久。”

    她问:“你写的什么?”

    秦谏给她看:“愿吾与妻瑾知年年岁岁,永以为好。”下面还认真写了自己的大名,生怕人不知道他来许了这愿。

    几行字豪宕秀逸,气势奔放,却是这样温馨的话,让人见了有些心思动荡。

    她写不出这样的话,也不敢这样期待。

    又踌躇一会儿,她写了九个字:“愿国泰民安,家宅兴旺。”没有写名字。

    秦谏在一旁看了,不满道:“这是姻缘树,它管不着国泰民安。”

    “那算是我帮你求的,国泰民安,你在朝中才能顺遂,你顺遂了,家宅也就安稳了,那样姻缘自然就好。”她说。

    秦谏说不出话来,笑一笑,当她是羞涩,拉着她去许愿。

    程瑾知在树下站定,认真地许愿国泰民安,家宅兴旺,最后又在心中默念:“还愿母亲万事顺意,哥哥今年能回一趟家,以及来一趟京城……还有,望男不要和那人订下婚事,以及也愿姑母身体早日康复。”

    许愿完,秦谏已经将自己的木牌挂了上去,她见了,将自己的木牌给他:“你帮我挂,挂得高一些愿望更容易实现。”

    “那我抱你不就好了,挂得更高。”

    “胡说,洞天福地,哪容你这样。”她轻斥,将木牌给他。

    秦谏乖乖挂好了木牌,带她去道观。

    道观名字叫太平观,算是个不小的道观,供奉的是碧霞元君,程瑾知虽不算特别信佛信道,但对佛祖与天尊都是敬畏的,到各个大殿都认认真真拜了拜,最后从后面的殿出去。

    出了太平观,却见到个石雕人像,还还是个女子,她忍不住走近去细看。

    雕像雕得很好,女子年轻,不过二十几的模样,头戴华贵的五凤衔珠步摇,锦衣华服,是十分雍容的打扮,面目也是和气中带着尊贵,有一种俯瞰众生的感觉,似乎身份并不普通。

    她仰头看了许久,又低头看下方,秦谏问:“在找什么?”

    “找生平,怎么下面没有?”

    “在那里,刻在石碑上。”

    她便去一旁的石碑上看,只见上面写了“大齐玉城长公主”几个字。

    她愕然,转过头来,便见秦谏也走了过来,看向那石碑,说道:“其实带你来,是我的私心。这里原本叫浮余山,据说是山脚住的村民都姓余,后来因我母亲来这里住过几次,就改成了浮玉山。”

    程瑾知奇怪,“母亲为何来这里住?”

    秦谏答:“我母亲崇尚道教,有时会到这里来清修,来了好多次,在她过世后,太平观便修建了她的石雕,小时候我常会过来。”

    所以,他说的见一个人,是见他母亲的雕像,这才是她真正的婆婆。

    程瑾知看完了那石碑,又到了雕像前,仰头看了一会儿,在雕像前跪下。

    秦谏连忙拉她:“不必,这里没有蒲团,石头太硬。”

    “应该的。”她双手合十,认真道:“儿媳拜见母亲。”

    秦谏也在她身旁跪下,待她拜完,扶她起身。

    这后院竟也种了许多竹子,两人沿着竹林小径往前走。

    程瑾知问:“母亲是怎样的人?”

    秦谏回道:“是爽朗直率的性子,但为人做事却又很细致,她喜欢诗文,最喜欢刘梦得的诗,闲来无事,就教身边宫女认字读诗。我很小也教我念诗,她针线活不好,但给我做了张襁褓,上面就绣了刘梦得的《庭竹》,‘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大概是希望我如竹一样‘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绣得很难看,最后几个字似乎是懒得绣了,直接用笔写的,洗过几次也就淡了。”

    程瑾知忍不住笑:“母亲果真爽朗直率。所以你喜欢竹子,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吗?”

    “大概有,母亲过世得早,父亲不是个愿意对子女花心思的人,我小时候常会觉得孤寂,那个时候,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她绣的那半首诗,自然也就对竹子有别样的心思。”

    程瑾知突然觉得绿影园的竹子不该挖,对他来说太过残忍。

    他这时道:“其实对我母亲的记忆也很模糊了,甚至不知是我的想象,还是真的。她过世时我还小,许多事都是听梅姨提起,只是可惜,梅姨也不在了。”

    程瑾知问:“梅姨是谁?”

    “是她身边侍候的宫女,也是我父亲的姨娘。”

    这倒是她不知道的事,原来公公还曾有位梅姨娘。

    “也是生病过世吗?”程瑾知问。

    秦谏摇头:“在我七岁时,趁父亲不在家,被……家中的正房娘子寻了由头撵出去,将她嫁人了,第二年生孩子,那家人不愿请大夫,她血崩过世了。”

    程瑾知明白过来,那位“正房娘子”,说的正是她姑母。

    他这时不愿再叫她母亲,也没有说“你姑母”,所以用了这个称谓。

    她轻声问:“姑母不喜欢她?”

    秦谏语中泛起一丝冷意:“要不然呢?她连我母亲的遗物都容不下,又怎会容得下我母亲留下的人?”

    程瑾知良久沉默,但其实她心中却是能理解姑母的。

    犹豫许久,她还是说道:“公主太尊贵了,这位梅姨又是公主母亲的身边人,与你关系也好,对姑母来说便是威胁……她也没想到梅姨会血崩过世。”

    秦谏回答:“对她有威胁的人可多不胜数,她也都手段利落地解决了,最后只留了个事事顺着她、对她小心伺候的陶姨娘,她善妒的名声可不是凭空得来的。”

    程瑾知沉默。

    见她不说话,秦谏回过头:“你不想我说她?”

    程瑾知看向他:“我只是觉得,姑母也是可怜人,任她再厉害,再善妒,也还是扶了个陶姨娘。”

    “不过是做样子,堵人的嘴。”

    “所以作为主母,一定要替夫君纳许多姨娘才好,只有一两个也只算做样子?”她问。

    “倒不是那样说,只是纳姨娘更多也只为人丁兴旺,若主母善妒,则会家宅不宁,人丁凋敝,随之便会家族衰落。”秦谏道。

    程瑾知默然,顿了顿,露出一丝勉强的笑:“表哥说的是。”

    说完,转头去看竹林旁边开出的野花。

    秦谏只看到她的侧脸。

    他突然感觉到,她那句话不是诚心的,她更像

    是不愿和他说了。

    “你是觉得……”

    前面有小道士挑水过来,他停了话。

    待小道士走过,程瑾知抬头望了望天,说:“天怎么有些阴了,是不是要下雨了?”

    秦谏也看看天,的确有这个可能。

    时间也不早了,他道:“我们先下山吧。”

    第35章 第35章程体字

    回程的马车上程瑾知话有些少。

    秦谏感觉到了气氛微妙的变化,在马车上持续的静默中,他主动问:“你不高兴了?”

    程瑾知回答:“没有。”

    “我觉得有,你是不认同我说的话?”他说。

    程瑾知原想装傻的,一问三不知,再问都说“是是是”,这几乎就是她擅长的,但这时候她犹豫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话,也确实有异议,沉默之后,她终于道:“人食牲畜,只因这世道是人所主宰,并非牲畜甘愿,若人还要给牲畜定一套纲常,让牲畜以被人吃为荣,那岂不是虚伪么?”

    秦谏心中大震。

    第一次,他听见一个人将男人比人,将女人比牲畜,而说这话的还是个女人。

    但女人又怎会是牲畜呢?她说的是,女人是人,但女人的位置却与牲畜无异,因为这世道是由男人所主宰的。

    男人主宰了世道,还给女人规定了纲常,这纲常便是……女子不可善妒。

    见他久久看着自己,程瑾知很快道:“我是随口说的瞎话,其实……表哥若想纳小,只要人品性好,我肯定是容得下的。”

    “我……”

    她这一说,秦谏突然觉得心虚,竟有些语拙,一时不知说什么。

    他觉得他应该很快表态他没有这想法,但偏偏……还有秀竹……

    一时竟觉得如芒在背。

    马车行了许久,天一会儿阴一会儿晴,到秦府门口倒是没下雨。

    马车还没停稳,外面石青便道:“公子,那是不是冯妈妈?”

    秦谏撩开车帘去看,竟真看到了冯妈妈!

    那是他之前在外面找的,让她在柳枝巷照顾秀竹,她竟然找到了这里?

    冯妈妈此时也看到了他,欢喜地一跺脚,忙往这边来。

    秦谏不由得有一种紧张,立刻放下了车帘。

    此时马车停下,秦谏先下车,随即转头来扶程瑾知,那冯妈妈欢喜地过来,正要开口叫“公子”,一见后面还有人就停住了,随后就见他扶着程瑾知从车内出来。

    程瑾知一下车倒看见了冯妈妈,问:“这位是……”

    秦谏看一眼冯妈妈,马上道:“没什么,你先进去,我等会儿过来。”

    程瑾知又将那冯妈妈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点头进屋去了。

    目送她进屋,秦谏才转头看向冯妈妈,心中不由冒起一丝不悦,声音也不觉冷淡,问她:“你怎么找来了?”

    冯妈妈感觉到他不悦,连忙回道:“我也不想来的,是秀竹姑娘病了,发着烧,怪公子总不去看她,我才来跑一趟……”

    秦谏又觉自己刚才那通火没道理,便关心道:“怎么病了,是温病吗?”

    “看着是。”冯妈妈说。

    秦谏思忖片刻,拿出一锭银子来给她:“你先去给她安置些吃食,稍后我让石青去请个大夫,让她好好休养。”

    冯妈妈收了钱:“那……公子不过去么?”

    秦谏那种愧疚与亏心感又来了,他觉得他该去一趟,但又一想到妻子,又觉得不该,最后终究还是“嗯”了一声,勉强解释道:“府上走不开。”

    冯妈妈点点头。

    秦谏要进去了,冯妈妈忍不住问:“刚才那位就是新夫人?长得可真好看,跟天上的仙子似的。”

    秦谏不由笑了笑:“是她。”

    冯妈妈又朝这高门大院看了眼,欲言又止,最后朝秦谏道谢,拿着钱转身离去了。

    她觉得,那秀竹姑娘够呛了,难怪公子成了婚就再也没音信了呢,原来是娶了个天仙。这么好看的正房娘子,又是那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万一是个厉害的,秀竹姑娘还能不能进门都两说。

    要不怎么说“龙配龙,凤配凤,鹁鸪对鹁鸪,乌鸦对乌鸦”呢,贫家小户的还是不要做那麻雀变凤凰的美梦才好,男人的嘴哪里作得准?这秀竹姑娘说不定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好在公子守礼,两人没在外面圆房,公子给钱也大方,她倒觉得秀竹姑娘不如攒些钱,回头正经找个人嫁了才好,不必作这边的指望。

    秦谏叫来石青,吩咐他去叫大夫:“找俞老大夫去,多给些赏钱,让他细致一些,好好看,现在就去。”

    “好,我好好交待。”石青拿了钱,领命而去。

    秦谏在门口站了片刻才进屋去。

    他还在想程瑾知那句话。

    他当然不信什么那是她胡说的,他能肯定,那就是她的真实看法。

    她觉得男人吃了女人,还要给女人规定一套纲常伦理,逼女人承认那是对的。

    但她一边这样说,一边又轻松地说她容得下妾室。

    偏偏他觉得,她是真容得下,她绝不会和她姑母一样想尽办法除掉妾室。

    可是,人怎会如此矛盾呢?

    程瑾知回了绿影园,春岚在一旁道:“刚才那个婆子,不像是侯府的,我没见过。且你们看她身上穿的,没侯府的婆子那么体面,也没那么懂规矩,像是外面的妇人。”

    春岚向来机灵,将外面的一切看得仔细。

    夕露也轻声道:“她似乎对姑爷熟悉,石青也对她熟悉。”

    答案呼之欲出,那妈妈极有可能是外面侍候的人,姑爷不只花钱在外面置了宅子,还专门给安排了仆妇照料,且对那边极好,要不然仆妇不会敢找到侯府来。

    程瑾知开口:“好了,你们别背后议论人了,既是不认识的人,就与我们无关。”

    夕露闭口不言了,春岚无声嘀咕,作出一副鬼脸。

    程瑾知转过头,看向外面的竹林,眼里满是落寞。

    昨晚他来找自己,抱着她和她说那么多话她其实是开心的;今天他带她去山上,去祈福,去见他母亲的雕像她也是开心的,可是……总会有现实将她打醒,叫她不要太迷恋。

    他们相处的点滴在她心里,但在另一个姑娘心里,也有独属于他们的记忆。

    一切都在印证姑母说得对,不要把男人的感情太当一回事,只有主母的位置和手中的权力才是最真的。

    可是,她好像也不是那么想要权力。

    她不是姑母,并没有那么想要出人头地、那么想身份显要,得到这些并没有让她开心。

    可是她要的是什么呢?她又能在这侯府里得到什么呢?

    她不知道。

    回到房中,她将那把存放库房钥匙箱子的钥匙扔进了箱子深处,突然就什么也不想做了,庭院中的竹子也不想挖了,觉得这样挺好,她好像已经看习惯了。

    秦谏没一会儿就回房,两人用饭,他去右次间书桌上处理未完的公务,她怕打扰他,去厢房见了几位管事,等用了晚饭,天差不多也黑了。

    两人躺在床上,气氛安静得不同寻常。

    正当她准备早早睡下时,他放下了手里的书,从身后过来抱住她。

    她没有动,但好像每次他这么将自己一抱,她都会突然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抱了一会儿,他说道:“你说的不对,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人有情,有不同于牲畜的认知,这一点男人女人都一样,所以男人不会拿女人牲畜。而世间之主宰,并非男人主宰女人,只是强者主宰弱者,不过是弱肉强食。

    “这弱者,有时是寒门,因此被贵人所主宰命运;有时是汉人,被异族所主宰,因此

    有五胡乱华,异族以汉人为食;又有时是臣子,生杀大权在君王手中;许多时候,也是女人。

    “女人力气不如男人,但只要脱离了比拼力气的范畴,却不比男人差。至少在我眼里,你许多地方强过我。”

    顿了顿,他略有犹豫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坦白,有一天,我偷看了你的手札。”

    她微微一惊,却没说话。

    随后便听他道:“你的字是怎么学的?师从何人?可有人夸赞过你的字?”

    程瑾知转过头来,他继续道:“我最初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你的字,以为是什么书法大家的,可之前从未听闻你的字那么好。”

    她回道:“我是有练过一些。小的时候家中请了绍兴的何尧老先生教哥哥读书,我也在一旁听,何老先生擅书法,写柳体字,我也跟着学,老先生说我于写字上,天赋强过我哥哥。

    “后来老先生身体欠安,不教课了,哥哥也换了别的老师,但何老先生却给我介绍了齐道野先生,让我务必拜其为师。”

    秦谏一惊:“书魔齐道野?他不是早已归隐,你竟拜过他为师?”

    程瑾知点头:“那时老师已于朝中获罪,在狱中熬了太久,手已经提不了笔了。他隐居洛阳首阳山,病痛之身,无以为继,母亲替我求了父亲,父亲答应了,请他来家中养病,并教我写字。只是老师厌世已久,不愿张扬,此事除了家中人,无人知晓。我跟着老师从七岁学到了十二岁。”

    “然后呢?”

    她垂眸道:“然后父亲不让我学了,要我专心学女红,学理家之道。”

    那就是继母决定将她许配到秦家的时候。

    秦谏愕然,若是他或秦禹或秦奕有这般天赋,家中定会重金聘请名师来教导,一日也不会荒废,但放到她身上,却要为针线活而让道。

    程瑾知继续道:“老师又回到了首阳山,哥哥常会将我的字拿去山上给老师看,也会给我买许多名帖回来,我便自己练……到之后,齐老师也过世了,我就都是自己练了,到京城来不怎么练了,母亲说姑母不喜欢女孩学这些,专心帮着姑母打理侯府才是正道,我便写得少了。”

    “那你想知道你的字到底写得如何吗?”秦谏问。

    程瑾知摇头,随后略有自豪道:“老师夸过我有天赋,劝父亲让我精练此道,但父亲觉得就算小有所成,也比不上嫁入侯府,哥哥也说我写得很好。”

    秦谏说:“如今朝中在翰林院办了书画院,招天下书法大家或画师在其中交流学习,若你愿意,我将你的字拿去书画院给诸位书法大家看看可好?”

    程瑾知愕然,有些不知所措,随即道:“那怎么行,母亲不会高兴,祖父和父亲兴许也不喜欢。”

    “母亲不高兴,是怕你耽误婚事,如今你都嫁人了,还怕什么?父亲倒是好说话,祖父那里……应当也好说话,他真有异议,我去劝他就好。”

    她看着他不说话。

    他问:“怎么?还有什么顾虑?”

    她轻声:“我只是怕……其实我已疏于练习很久了,也不一定能写出些什么来,到时又耽误了家中的事……”

    秦谏笑道:“我与我父亲,或是二弟又成了什么事?还不是每日早出晚归?我看秦禹下次也不一定能中举,还不是每日在苦读?你怎么就不能继续练字了?”

    程瑾知说他:“你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忘贬损禹弟?要不是姑母常说他,他不定已经中举了。”

    秦谏回她:“我还要说你这个时候还不忘维护他呢!”

    “你……”程瑾知无奈,“倒好像他是我亲弟弟,是你表弟一样。”

    秦谏不说他了,继续道:“此事我已想好了,我还想,你定能成书法大家,让天下间多一样‘程体字’,而我就不同了,若要世间闻名,不只要祖坟冒第二次青烟,让我做个宰相,还要有济世大功绩,比起这个,我看我就做‘书法大家程瑾知她夫君’更容易。”

    “你……”程瑾知被他说得都要红了脸,什么‘程体字’啊,他怎么这么能编。

    “你尽吹牛,都吹到我身上来了,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她道。

    秦谏道:“我虽在书画上不擅长,但好歹也见过许多字,怎能一点眼光都没有?我说的不会有假,你不如先给自己想个字号,再给自己准备个印章,回头再写几幅字,我给你盖上去。”

    程瑾知被他说得迷糊了,有些心花怒放,眉眼笑得弯似月牙。

    第36章 第36章锦盒

    第二日秦谏早早下值回来,兴冲冲拉起程瑾知到屋中,将手上一卷纸打开,“看这个,我想好了,你就抄这个。”

    程瑾知将那纸打开,里面写着一篇文章,“翰林院之书画院序”,写的是书画院开设之原由、经过与目的,言辞严谨而优美,介绍书画院来历之余,也暗暗称颂太子与圣上之贤德,读之又让人心潮澎湃,意气风发。

    她忍不住道:“这是何人所写?好文辞,好心思,不知身居何职,我猜若不是高官重臣,也必是前途无量。”

    秦谏笑了笑:“说来惭愧,正是为夫,我想着既要夫人书写,写别人的,不如写我的,就选了这个。”

    程瑾知有些惊异,又有些了然,要不怎么是年纪轻轻的詹事府丞呢?

    “这是要给书画院的人看的?”她问。

    “是,会裱好挂在堂前。”

    她都开始紧张了,那岂不是所有人都会看到了?

    “那书画院的人会同意?”她问。这么重要的字,得让当世名家来写吧。

    秦谏却道:“书画院事务是殿下主理,但殿下又交由我全全负责,书画方向本由沈文湛挑选,我给他说过,他十分推崇。书画院建立目的便是要标新立异,百花齐放,以发掘出更多的能人,你这字正好。”

    见她还犹豫,他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要用职位之便来托举我夫人,让你写这个,是这书画院需要这样一幅字。”

    程瑾知笑,点头:“好。”

    他又将另一卷纸打开。

    “纸我也带来了,有三张,若不慎没写好,我再拿纸来。”

    程瑾知看了那纸,是上好的宣纸,质地柔坚,洁白平滑,大概就是翰林院的东西。

    “那……什么时候要?”

    “不急,五日内给我就好。”

    程瑾知看看手上的文章,没有署名,问:“我要把你名字写上去吗?”

    秦谏想了想,回道:“这字不是我的字,他们必会问是何人所书,你把我们两人都写上吧。”

    她看向他,想象后面写秦穆言作,程瑾知书。于是突然明白他为何让她写这篇……这样两人的名字竟然并在一处,有一种夫妇志趣相投、如神仙眷侣一样的感觉。

    低头一笑,她问:“那我就写程瑾知,可以吗?”

    秦谏看向她:“好,正好婚书上也这么写的。”

    程瑾知脸上飞起红霞。

    正讨论着,丫鬟暮烟从外面进来,将一副拜帖给程瑾知。

    “娘子,姚家下人送来的。”

    “是吗?”程瑾知一阵高兴,连忙打开帖子,果然是姚望男写的,告诉她她到京城了,问何日方便来府上拜见。

    她还不知道姚望男那桩婚事怎么样了,连忙写了回帖约姚望男近日相见,让暮烟送出去

    待几日后她将那篇书画院序抄录完了,给了秦谏,自己便和姚望男在府中见面。

    姚望男见了她就一通感谢,两人在绿影园抱厦内喝茶:“好在你那信送得及时,我娘差点就答应了,我还见过那人,都差点看走眼,以为他是个不错的,后来一查,还真欠了许多银子,你怎么知道我在与他议亲?又怎么知道他底细的?”

    程瑾知笑,告诉她:“你运气好呀,还记得你上次见过我表弟吗?”

    “那自然记得。”

    “他就在那沈家私塾里念书,同学正好是你议亲那位的弟弟,知道了,特地来告诉我,我才给你写信的。”

    姚望男吃了一惊:“竟然是他?”

    自己上次对他实在算不上敬重,就算他看在瑾知的份上不与自己计较,但人家好歹是堂堂侯府的公子,竟然能记得自己,竟然能留意到这事,还特地来告知……

    她跟着父亲也见识了不少达官贵人,哪个不是颐指气使呢,她几乎从未遇到这么温柔善良的贵公子。

    “若有机会,我定

    要当面谢谢他。“她认真道。

    程瑾知告诉她:“他在读书,一旬才休息一天,要么每日傍晚才回家,今日是见不到了。”

    姚望男道:“你先代我谢谢他,明日我在我们家挑些好东西来,你替我转交,算是我的谢礼,我知道他不一定看得上,但是我一番心意,他拿去赏人也好。”

    程瑾知劝她:“带句话就行了,他只是怕你婚事出差错,哪里要你的谢礼?”

    “不管他要不要,我总要给,不给我心里才过意不去。”姚望男说。

    程瑾知知道她向来实在,不是那种用嘴皮子感谢的人,只好依她,答应了。

    之后她给姚望男看自己的印章,按了印泥印给她看。

    “这字是我自己写的篆体,石头是青田石,表哥给我找人刻的,他说日后有空了,再给我刻个别的样子的。”

    姚望男不懂印章,就将那石印看了看,在纸上印着玩,问她:“你怎么突然弄了个印章?”

    程瑾知告诉她:“他让我抄录了个文章,装裱好了挂到书画院去了,是朝廷新设立的地方,还说也许我就能成为京中知名书法大家,害我最近一直紧张,每日都开始练字。”

    “你不是说你姑母不喜欢吗?”姚望男问。

    “他说姑母那边,或是他祖父那边都由他去说,不用我管。”

    姚望男戳了半天印章玩,随后将印章还给她。

    程瑾知轻声道:“我老师因获罪,潦倒后半生,他知无不言教我一场,我却无以为报。他过世后,我将他所存字帖都保存在身边,其实也想找个机会刻印出去,若有表哥帮忙,此事倒是容易很多。”

    姚望男就趴在桌边,撑着下巴听她说。

    待她说到书法种种时,姚望男道:“我觉得你和上次比,变了很多。”

    “嗯?”程瑾知看她。

    姚望男道:“你都提了好几次你表哥了,所以……你现在是和他夫妻恩爱,伉俪情深了?”

    想起来,那位秦大公子也确实俊朗无双,气质出众。

    这话将程瑾知问住了,她想了片刻才回道:“他其实也很好,他明明有功名,有官位,博学强识,可他却从不夸耀,他还会说许多地方我强过他,也愿意真心实意为我去谋算,我想若寻世间良人,他就算一位良人。”

    “可是他没娶妻就养外室……”姚望男忍不住提醒她。

    程瑾知微有默然,随后道:“既然在所难免,我会努力去适应……他是很有分寸的人,大概也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真到外室进了门,若还能夫妻相敬也就足够了。”

    姚望男从她眼里看到了自我劝解和落寞,她发现好友不再像以前那样死一样的平静,她比以往多了一分“人气”,她会很开心和她讲什么书画院,什么印章,也会一次次眉眼带笑提起她丈夫,但同时她也会忐忑、会失落。

    换言之,她好像对那秦谏动了心,暂且停留在夫妻恩爱的幻境里,并在让自己接受妻妾和睦的日子。

    真的能做到吗?

    但不做到,好像也不能怎么样,老像以前那样,她又觉得好友会疯。

    下午姚望男才走,程瑾知送她到门口,回来看见桌上满纸的“程瑾知”印戳,哑然失笑。

    随即又忍不住将自己练字的纸张拿出来,一一在下面署名,盖上自己的小印。

    看着那红色的印戳,想象自己的书作也会带着印戳出现在许多书法大家面前,不免又觉得心情激荡。

    最后她将那些盖了大印的练字都收起来,怕秦谏看见笑自己傻气。

    但他今天却迟迟没回。

    自然有的时候他也会晚一些,连晚饭时间都错过,所以晚归也并不稀奇,她并没在意——直到天黑。

    夜色渐深,院门口却始终没动静。

    她想起自己进门之初,他也有夜不归宿的时候,当时她猜测他是去了那云姑娘那里,时隔这么久,她都快忘了。

    难道他今天又去了吗?

    她不去多想,仍是坐下来看账,练字,等到夜深,点了安神香,自己去睡了。

    不知躺了多久,外面传来动静,她立刻坐起身,院门没关,便听见他匆匆过来的脚步声。

    于是那一刻,她半宿的担心与失落都消失了。

    但她又重新躺下,假装自己并没有听到这动静。

    秦谏轻推门进来,回身关门,然后到床边坐下,看向床上,轻问:“睡了?”

    她转过头来,装了一副才睡醒的模样,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

    “有事耽误了。”说着凑过来,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你尝尝这个,云腿小饼,尤其好吃,我们在场所有人都夸赞,我特地给你带回来的。”

    程瑾知看着那糕点,金黄色,还带着香味,确实没见过,可是……

    “我都洗漱过了。”

    “你吃完再漱漱口好了,趁现在还热,你只尝一小口,不好吃便不吃了。”他劝。

    盛情难却,程瑾知只好尝一小口。她欲伸手去拿,秦谏替她拿起一块来,喂给她。

    她咬了一小口,果真还带着热气,是自己从没吃过的味道,油而不腻,特殊的咸香中带着甜,她吃过著名的金华火腿,却没尝过这种云腿。

    “这是哪里的?云腿也是猪肉做的吗?”她问。

    秦谏回答:“是猪腿肉做的,南诏名菜,厨子也是南诏的,别处都没有。”

    “南诏?”程瑾知吃惊,“我只在书上见过。”

    好像在极南方,蛮夷之地,又有书说那里四季如春,处处鲜花似锦。

    “我原本也只在书上见过,今日见到了真的南诏人。”

    “长什么样?”

    “和我们一样。”他答。

    他继续喂她吃,她忍不住又吃了一口。

    他还喂在她嘴边,她说道:“好了,我不吃了,这么晚了。”

    “那你就吃这一个。”

    程瑾知没办法,自己也确实被诱惑了,真的在床上吃了一个饼。

    他随后拿茶过来给她漱口,又拿手帕过来给她擦嘴,没让她自己动一下手。

    她看着他问:“你身上的香,有点奇怪,我没闻过。”

    秦谏闻了闻自己身上,恍然道:“那里点香了,味浓。”

    “哪里?”她也闻到他似乎喝了酒。

    他又坐到床边,犹豫片刻,老实道:“群芳馆,一座青楼,我以前没去过,今日第一次去,与翰林院几位前辈,陈大学士做东。”

    他说得这么详细,又特地给她带饼回来,她知道他没在那里做什么。

    便有意问:“那里好么?又有美酒,又有美食,连香料也如此特殊,想必姑娘也不错。”

    秦谏回:“能不错到哪里去?要与她们春风一度,我倒觉得搭上了自己,给我万两黄金也不干。”

    程瑾知忍不住笑了,她并不了解那些地方,也没见过那些地方的姑娘,但她知道他有作为天之骄子的自矜,不会喜欢风尘中的女子。

    秦谏此时和她道:“你知道我身上的香味为何你觉得特殊吗?”

    她摇头。

    “他们为了留住客人,会在熏香里加料,加的这些料有催情成分,便让人生起淫心,也就会在那里留宿花钱了。”

    这还真是她从不知道的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又将他身上闻了闻,香味确实带着一些甜腻,有那种暧昧感。

    “那,有用吗?你怎么回来了?”她问。

    秦谏轻嗤:“我是什么人,怎会闻几缕香味就昏头转向,不过……”

    他看着她:“直到我回来,直到现在,我发现好像还是有点用,我心思蠢蠢

    欲动。“说着就凑近来。

    程瑾知连忙推开他:“我知道你胡说,一身酒味,快去沐浴!”

    他笑着从床上起身,脱下外衫。

    她在床上道:“你去吧,我先睡了,这么晚了。”说完躺下来。

    “你睡就睡,把被子裹那么紧做什么?”他走过来弯下腰:“真睡么?你不想试试我有没有在外面乱来?”

    程瑾知疑惑:“什么意思?”

    “如果我士气依然锐不可当,不就证明我没在外面做过什么?”

    “可是……”她想了想,认真道:“你就算第二次,也没什么差别啊?”

    秦谏看着她止不住地笑,最后道:“多谢夫人夸赞。”

    程瑾知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将被子往上拉了一截,朝他道:“快去洗,我真睡了。”

    秦谏一边解衣服一边道:“你先睡,我待会儿回来抱你睡。”

    她心中一暖,脸上不由就溢了笑,

    翌日一早,沈夷清与秦谏站在新设的书画院大堂中,将两旁挂着的书画巡视一番,最后沈夷清停在那幅“翰林院之书画院序”前。

    看了许久,“啧”一声,感叹道:“好,真好,陆九陵虽不来,但得了这幅字,也是喜事一桩。我敢说,这字传开,你夫人定能闻名京师。”

    秦谏不予评论,对此他并无意外,只是随口问:“他确定不来?”

    沈夷清叹息:“确定,人家回得可确定了,此生不来京城,也不入书画院。之前听说他就在许昌,我还高兴呢,马上派人去请,哪知道人家是半点余地都没留。”

    “他曾经能名列一甲,遇到了舞弊案,兴许也是怪朝廷的,不愿踏足京师也能理解。”秦谏说。

    “这下面两枚印章,就你俩这名字摆在这里,还真有‘只羡鸳鸯不羡仙’那意味,我怎么觉得你这有些哗众取宠呢?回头人家都夸你伉俪情深,举案齐眉。”

    秦谏笑,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不行么?我夫人的字比我好,我就让她抄录了,有何问题?”

    沈夷清皱脸,“看你那欠打的样儿。”

    说完朝他道:“我还要去京兆府,此处就交给你了。”

    秦谏点头。

    沈夷清在京兆府任刑狱司任检法官,一回衙门,便有卷宗呈上桌前,小吏来报道:“今日下面赶巧抓到个窃贼,所获赃物在此,已录好了。”

    沈夷清一眼就看到个黑漆描金雕花的精致木盒,问:“这是什么?”

    “不知,上了锁,还是子母锁,那窃贼招供说这锁精妙,他也开不了,只好带来了京城准备找人开,还没找着,就被咱们下面人抓了。”

    沈夷清对这盒子里的东西很感兴趣,毕竟这盒子着实精致,还锁这么好。

    “珠宝?”他将盒子掂了掂,摇了摇,发现并不重,里面的东西也不像是什么金银珠玉。

    他又摇:“你说这里面装的什么?”

    小吏摇头:“小的也猜不出,那窃贼也不知道。”

    沈夷清笑起来:“那窃贼定是想得心痒,又舍不得砸坏了盒子,所以一直没开。”

    “正是呢,赵七应该会开,回头让他给开了。”小吏说。

    沈夷清又摇了摇:“我怎么觉得,不像是值钱的东西呢?”

    说完将盒子扔下,“行了,放着吧,回头开锁了看看是什么。”

    “是。”小吏将东西拿下去。

    第37章 第37章明月君如晤

    没两天,姚望男果然让人送了好几箱东西来,程瑾知待秦禹傍晚回来,将东西交给他。

    “一套文房六宝,一对茶盏,还有一对雨过天青菱纹花口瓶,都是她送来的。”程瑾知让丫鬟将东西摆在秦禹桌上。

    秦禹吃了一惊:“不过是一句话,她怎么送了这么多东西过来?”

    程瑾知道:“她给我也送了。于你是一句话的事,但若没有你这一句话,她可能就错订了终身了,她送来,是因她觉得值得。”

    “可……”

    “你就收下吧,毕竟是她自家的东西,不费什么事。”程瑾知劝。

    秦禹无奈:“姚姑娘实在是……可惜我没什么回礼相赠。”

    程瑾知看着他笑:“好了,你们就不要送来送去了,你收下这些就好,她还说你若看不上,就拿去赏人。”

    秦禹连忙道:“那怎可以?”

    “下次嫂嫂见她,一定替我道谢,我受之有愧。”

    程瑾知答应下来,先离去了。

    秦禹看着面前那套文房六宝,将那笔筒拿出来看,发现上面画的既不是步步高升,也不是鲤跃龙门,而是螳螂大战蝈蝈,一只螳螂和一只蝈蝈正在草叶上拼杀,两只小虫斗志昂扬,栩栩如生。

    他忍不住就笑了起来。那天在姚家瓷器的铺子他都没看见这一套,他直觉这不是铺子里的人挑的,是她自己亲自挑的,这是她自己喜欢的画。

    再看其他,笔洗是黄粉蝶啃菜心,水盂是蚂蚁搬家,印泥盒是脚朝天翻不过身的天牛,笔山是三只小蚱蜢,镇纸还是一只慵懒的蜗牛。

    再去看那对茶盏,上面画的是枇杷。

    那姑娘,竟有一颗有趣的玲珑心。

    他在这些瓷器上摩挲很久,既想放在身边天天把玩,又怕不小心摔了,觉得是不是要好好收起来。

    ……

    第二日下午,程瑾知去贤福院,却看见一个丫鬟在院中哀哭,丫鬟转头见她过来,连忙就跪下来朝她求情道:“少夫人,帮我求求夫人,不要赶我走,我再不敢了……”

    程瑾知认识这丫鬟,是贤福院的小丫鬟,名为瑞珠,不过十四岁,在厨房做事,平时娇憨可爱,还给她捡过手帕。

    此时她哭求,程瑾知不知为何事,只是多看了一眼,往秦夫人屋里去。

    到屋中问了才知道原由,瑞珠煎药忘了时辰,把药给煎糊了,药材里有老山参,价值不低,又耽误了秦夫人喝药,所以秦夫人一时生怒,让人将瑞珠撵到院外做粗使丫鬟去。

    程瑾知听了,劝道:“我平时见过她几回,她做事倒还伶俐本分,也没犯多的错,要不然这次就小惩大戒,让她记得,还是留她在厨房好了,以后她必然会小心的。”

    张妈妈看向秦夫人,征求秦夫人的意思,秦夫人却是脸一沉,说道:“这样紧要的事都能忘,千叮万嘱都没用,还敢交给她什么事?最近这些人越发不像样,偷懒耍滑的不少,不重重惩治,别人都有样学样!

    “说起来,是不是还有个事,她上次告假两天,却在家待了三天?”

    程瑾知连忙道:“这事我知道,她回来同我说过,那是她母亲病重,差点醒不过来,所以她在家多待了一天。”

    “你怎知是真病重还是假病重?今日这个母亲病重,明日那个父亲死了,府上事情还做不做了?”秦夫人不悦道:“行了,也别撵出院了,将她直接打发出去吧,带她走,哭得我头疼。”

    张妈妈去吩咐,程瑾知十分不忍,却看着姑母的脸色不敢再说什么。

    末了,秦夫人又指出程瑾知之前几处错漏,不听辩解,程瑾知只好都应下。

    总算都说完了,秦夫人又突然问:“听说昨日你给禹儿房中送了许多东西,是那姚姑娘送的?”

    “是,因禹弟之前告诉我一件消息,我就给姚姑娘送了信,她心中感激,就给我和禹弟都送了东西。”程瑾知又详细说了那沈家的事。

    秦夫人轻嗤道:“读书不用心,对这些倒上心。”

    程瑾知低头不语。

    秦夫人又道:“那姚姑娘婚事还没订,应当没有别的心思吧?姑娘家的,给个年轻男子送东西未免也逾矩了些,以后她再要送,你便给禹儿推了。”

    程瑾知立刻保证:“母亲放心,望男绝不会有那份心思,她是在生意场上习惯了,讲究个‘礼多人不怪’,这才送重礼的,再说她与禹弟也不熟悉,估计都没想到这上面来。”

    秦夫人没回应。

    她只好停了解释,心里替姚望男委屈,只是送个礼,还不是当面送的,是托她送的,怎么就被人怀疑了?

    这份委屈,连同自己的委屈,以及对瑞珠的自责与心疼全压

    在心里,程瑾知带着满身的闷闷不乐回了绿影园。

    她想来想去,觉得姑母今天的态度好像就是很针对她,但她并不知道哪里惹姑母不高兴了。

    直到秦谏回来,与她同桌吃饭,也看出她郁郁寡欢,问她何事,她叹息道:“我今天好像害了一个丫鬟。”

    秦谏放了筷子,问她:“你怎么会害一个丫鬟?”

    她将瑞珠的事说出来:“我要不出现,她还只是被罚去做粗活,说不定哪天还能调回来,就是我出现,去求了个情,她就被撵出去了。我不知道母亲的气是冲着她,还是冲着我来。”

    “为什么觉得是冲着你?”秦谏给她夹菜,“你也吃一些。”

    她回道:“之前母亲生病,有几桩事是我自己处置的,如今都被挑了错处,比如叫郭管事去买冰,我见账单是对的,冰也买好了,就入账了,母亲却查出这郭管事私下收了冰铺一百八十两银子,怪我做事太懒怠,事事不细察。”

    秦谏想了想,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既然冰价在预算内,冰成色也好,就不必管人家是怎么买的,水至清则无鱼,是么?”

    程瑾知点头。

    秦谏道:“但母亲却不是这样的,她在秦家十多年,向来是雷厉风行,规矩严明,按下人的说法是,你多昧了一粒黄豆她都知道。”

    程瑾知深以为然,她甚至觉得姑母是不是在各处院落安插了眼线,每日听这些眼线汇报,要不然怎么什么事都知道,昨日她给秦禹拿东西,姑母今日就知道了。

    “你进门后,按你的想法来,虽说事情无差错,但却让后院下人们轻松了很多,加上你比母亲待人宽厚,下人便觉得你比母亲好,母亲又是个事无巨细的人,这话怎会不传进她耳朵?

    “所以她不高兴了,觉得她放权给了你,你却做了好人,倒让她做了大恶人,她如何能高兴?丫鬟的事,正好碰上了,她不想让你做好人。”

    程瑾知神色一震,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对呀,她是代姑母管理后院,怎么能让自己做好人,让姑母做坏人?她明明该知道的,但涉及其中,竟然忘了!

    “原来这样,早知道我今日就不去求情了,该在外面狠狠将瑞珠斥责一顿才对!”她后悔:“是我的错,我竟没想起来!”

    秦谏劝道:“没什么,你才过来,怎么能想到那么多?母亲也没料到你事情做得好,又比她得人心。”

    程瑾知伸出手来挡住他:“你别胡说,回头让母亲听到了。”

    秦谏低头笑。

    他发现瑾知在继母面前,也是伴君如伴虎。

    那是她姑母,又是她婆婆,她既要将事情做好,又要哄婆婆高兴,岂不是既做能臣干将,又做宠臣?并没有轻松到哪里去。

    想起自己之前责怪她,他欲言又止,抬眼看,见她蹙眉数着饭粒,张口吃饭前还叹了声气。

    以她的善良和细腻心思,那丫鬟被撵走定要过几日才能放下了。

    ……

    书画院开设当天,太子周显亲自到翰林院视察,秦谏与沈夷清都陪伴在侧。

    先见过书画院确立的官员,以及接了帖子并到达书画院的诸位书画大师,一行人到大堂,周显就见到了那幅“翰林院之书画院序”。

    他见过这文章,知道出自秦谏之手,但这字却是他不认识的,而且他喜欢这字,有一种端庄雅正之感,且线条简明清晰,非常适合朝廷所办书画院的气质,规矩,端庄,既雅,且美。

    “这字……”他要问,却已经看见了下面的落款,问:“程瑾知是何人?我怎么没听过?”

    沈夷清在一旁低头笑,秦谏恭声回道:“是拙荆,拙荆为书魔齐道野之关门弟子,臣见此字端雅,比臣的字要好,所以让她替臣抄录了。”

    周显意外地看他,随即又看面前的字:“想不到,想不到,秦夫人竟是才女。”

    后面京中书法名家余东白道:“此字确有齐道野之整齐严谨,却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齐道野更添一份端方秀丽,小人听闻秦夫人年不过十八,实在是天赋异禀,后生可畏!”

    周显道:“怎么不刻座碑呢?我看可以刻了碑文竖在院外,穆言看可行?”

    秦谏问:“仍是用拙荆的字么?”

    “自然,父皇说书画院就要推陈出新,不拘一格降人材,秦夫人并无功名,还是女子,却有此才,正合父皇之意。”周显说。

    秦谏欣然:“是,臣记下了,今日就去办。”

    周显又往前走,看向别处,秦谏看一眼身侧的字,轻轻弯起唇角。

    他所料没错,她当真要名声大噪,他若不努力,以后怕是真要沦为“程瑾知她夫君”了。

    下午送走周显,秦谏还留在书画院,将周显说的几样事都安排下去,随后又吩咐人去找镌刻师,准备镌刻碑文。

    至于这字,倒不用另找人勾勒,那样到底效果差一些,只用让她辛苦些,再在碑石上写一遍就是。

    想到自己二人的名字从此就在书画院前的碑文上并排相列,秦谏不免觉得愉悦又得意,忍不住设想那是怎样一段佳话。

    沈夷清过来和他交待,自己要去京兆府了。

    他们二人主职仍是原本的职位,在书画院只是兼任,所以是两头跑。

    秦谏不知在想什么,在他要走时突然将他叫住。

    “上次你是不是说,你舅舅家有支百年老参?”

    “怎么?”

    “能转手么?我要。”秦谏问。

    沈夷清吃惊,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怎么了?你要补也是什么鹿鞭,鹿茸,或是淫羊藿,我听说这些好使。”

    秦谏敲了他一下:“给你自己留着吧,等你要了我都不需要。”

    沈夷清笑,问他:“那你要百年老参干什么?这东西可不便宜。”

    秦谏顿了顿,叹一声气:“我继母下月生日,给她贺寿。”

    “你……”沈夷清刚想说他竟如此用心,随后又想,因为秦夫人的生日与公主的忌日正好是同一月,前后相差一天,所以他会记得。

    但是,以前也没听他说送过什么寿礼啊,谁有心情在亲生母亲忌日的时候送继母贺礼呢?

    秦谏知道他的意思,主动解释道:“上次为一样药的事让我夫人在中间为难了,我想……不如我索性低头示个好,给我母亲送只山参,她高兴了,也就不为难我夫人了。”

    沈夷清连声道:“不容易,真不容易,果真是温柔乡,英雄冢,你这是彻底被收服了。”

    “随你怎么说,你就当我昏头了吧,反正你去给我问问,若是你舅舅愿意转让,我出钱买。”秦谏道。

    沈夷清点头:“行,我回头问问,顺便给你讲讲价。”

    秦谏拍他一下,以示感谢,沈夷清便走了。

    回到京兆府,之前那打不开的锦盒已经打开了,放在他桌前。

    他坐下来开盖一看,里面竟是一沓信。

    什么意思?信谁放进来的?还是说,这盒子里本来就是装的信?

    沈夷清不由笑了,那这窃贼点够背啊,这么好的盒子,这么复杂的锁,没装金银珠宝,却装着一沓信?

    他一边笑着,一边将信拿过来,心想该不会是什么官员或是高门大姓家里的机密吧?

    但信封上却是空的,什么也没写,没有收信人名字,没有地址,没有日期。

    再打开信封,里面一封信竟有足足三页纸,而那字……

    沈夷清惊住了。

    熟悉的字迹,最右侧写着“明月君如晤”。

    第38章 第38章书信

    沈夷清大为好奇,这该不会是……秦谏他夫人的信吧?

    再细看信,倒似乎和秦谏给他看过的那个摹本口吻差不多。

    信上说的是洛阳连日阴雨,天又冷,她每日只能待在家中,却也正因待在家中,读了一本闲书,名为《幽怪谈》,作者本人也好游历山川湖泊,其中讲了许多荒山野外令

    人毛骨悚然的怪异见闻,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在信上说,将书连信一起送给明月君,但愿明月君露宿野外时不要因书上故事而害怕。

    沈夷清先是忍不住想笑,这写信人分明是作弄明月君,但又一想,这信与秦谏给他的信并不同。

    秦谏给他看的信,明月君几乎就是天上那个明月,可这封信不是,这封信的明月君更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且很可能也在游历,会经常露宿野外。

    他看到落款,写的却是“白雪君”。

    白雪君是谁?

    明月白雪……竟像是一对挚友,或是知音。

    他继续往后看。

    这一张纸下面有落款和日期,是去年春天,下面第二三张纸却是另一封信,时间相差不远,也就前后四五天,写的是洛阳一件趣事,洛阳有个老汉去世,两兄弟为争财产大打出手,甚至双方请来妻家兄弟来械斗,闹了好几天,最后发现那老汉偷偷在外面欠了钱,抵了老宅都还差银子,两兄弟于是都推说自己不要财产,也与这债务无关,最后还上了公堂。

    这之后信上还说,她见到了他的新画《寒松图》,笔触明显比以前的画要好,可色彩却略有黯淡,是否作画时心境不好?并说听闻长安有一曲影子戏,名叫《哪吒闹海》,尤其精彩,她还没看过,让明月君有幸看了给她讲讲。

    这似乎是两封信,却都放在一个信封里。

    他又看别的信,有前年的,上前年的,最晚是今年三月初,白雪君和明月君说了很多趣事,最后道:“此书为吾终笔,此后山高水长,不复相见,吾当遥为君祝焉,君万万珍重。”

    意思这是最后一封信。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呢?而且也没说原因,沈夷清很奇怪。

    然后他就翻到了去年夏天的,明显这封信是接着刚才春天那一封,对方给她回信了,和她说了作画的事,又讲了影子戏,他似乎专门为她去看了好几出影子戏,还给她带了个哪吒的皮影人偶,他看的这一封则是她的回信。

    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是白雪君与明月君三年间的通信,这所有信都是白雪君写的,被明月君用锦盒收藏着。似乎明月君在外游历,擅作画,居无定所,白雪君在家中……或许说,她明显是个闺中女子,大部分时间在宅院中看书、做针线、练字、学理家。

    其实他心里几乎有了答案,因为两人常会谈起明月君的话和白雪君的字,都互有点评,这字迹以及信中所涉及的洛阳、宅院、父母、哥哥等,都是他所了解的秦谏夫人的生活,至于明月君……

    上面提的画虽不是全名,但因他熟悉,都能一一对上号……这些画全是陆九陵的。

    而且陆九陵正是江南人,正在外游历。

    心中这些几乎确定的猜测,到见到下面一封信后结束。

    这一封信很厚很厚,很早,哪怕看笔迹都能看出这是白雪君早期的字,足足十页纸,全是对明月君的安慰。

    因为明月君涉入舞弊案,被禁考。

    白雪君怕他想不开,所以关心之至地劝导安慰,告诉他“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告诉他人生有许多种可能,不一定非要当官;告诉他她从不觉得状元便是第一,他在她心中永远是光风霁月的江南大才子,皎皎如天上之明月,并不靠那只朱笔来证明。

    所以,白雪君是秦谏的夫人程瑾知,明月君是陆九陵。

    他们竟然认识。

    竟然……是挚友。

    沈夷清对两人的关系认定,止于挚友,尽管这一字一句里的情义可能比很多夫妻都要深,但他们一句有关情爱的话都没有讲。

    他想起来,那时候程瑾知已经和秦谏订婚了,若再去和陆九陵有什么情爱上的牵扯,便是不忠。

    所以他们可以称之为君子之交,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的君子之交。

    真的有吗?

    而且,秦谏知道这些吗?

    扪心自问,如果是他,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妻子有这样一个挚友……他就不信他们没有设想过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沈夷清看着这信陷入茫然。

    他叫来了那小吏,小吏见他面前的信,很快回道:“锁打开了,但这里面的东西小的看了,只是普通信件,也找不到失主,不知要如何处置。”

    沈夷清问:“那窃贼如何说,他在哪里盗的这盒子?”

    “问过了,说是在许昌一间客栈。”

    “许昌?”对上了,沈夷清想起来陆九陵就在许昌。

    他将这信保管得这么好,却没想到竟被人偷了,如今白雪君已是秦夫人,甚至夫妻情笃,这些信要是被翻出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夷清觉得秦谏一定不知此事,要不然他提起陆九陵不会那么风轻云淡,可是自己要告诉他吗,如果他知道了会怎样?

    沈夷清很头疼,要是这程瑾知真和陆九陵有什么苟且也就罢了,他一定会告诉好友,但关键人家明显没有什么逾越行为,人家就是写信,聊诗词,聊书画,聊琐事,人家什么也没干。

    但谁心里又不堵得慌?看程瑾知信中所言,她对秦谏的状元非常不忿,更多是对陆九陵的委屈与同情,也许在她心里,秦谏真就只是运气比陆九陵好而已,陆九陵更配得上那个状元。

    作为秦谏的好友,他十分生气,谁不是闻鸡起舞没日没夜地读书才能金榜题名?谁的功名是天下掉下来的?陆九陵遭难是他的事,与秦谏有什么关系?程瑾知作为秦谏的未婚妻,怎能如此?

    亏秦谏还对她那样好,助她在书画院中扬名,还想因为她而给继母送贺礼!

    此时小吏在一旁问:“那窃贼好似打个三十大板就能放了,就是他许多贼脏也没了,这个盒子也没见人报案,该怎么着?”

    沈夷清回过神来,回道:“这信和这盒子我收下了,你就当没见到这盒子,也不用报上去,其余的我来处置。”

    小吏也不多问,连忙道:“好,那沈大人处置,小人便省了一桩事。”

    小吏退下,沈夷清将信收好,长叹一口气。

    这可弄到个烫手山芋,告诉秦谏吧,弄得人家夫妻不和,不告诉吧,又过意不去。

    他要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秦谏下值回家,立刻到绿影园,却见程瑾知不在,一问,被秦夫人叫去了没回来。

    他只好按捺住那大好的消息,坐到檐下喝茶,一边看着随风摇曳的翠竹,一边等她。

    程瑾知回来时神色有些凝重,看见他才露出浅浅一笑。

    秦谏看着她过来,问:“怎么了,又挨训了?”

    程瑾知摇头,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轻声道:“有一件事。”

    “嗯?”

    “我要出门两日。”

    秦谏很奇怪,“去哪里?”

    “有个表姨母,原本是嫁来京城的,前些年过世了,她有个独女,嫁在许昌,前日过世了,会在家停灵七八日,母亲让我带禹弟去走一趟,替她送送那表外甥女。”

    秦谏算了算这关系,问:“这关系有些远了,还要走吗?”

    “原本没走了,只是这表姨母对母亲有恩,母亲过意不去。”

    秦谏只问:“什么时候走?”

    “大后天吧,过去正好送人出殡,出殡第二天就回来。”

    “如此就是大概下月初三回来?”

    程瑾知算了算,点头:“不是初三就是初四。”

    秦谏拉住她:“初六之前要回来。”

    “为什么?”程瑾知想了想,“对了,初六是母亲生日!”

    秦谏没说话,程瑾知已经开始着急:“我还没给母亲准备生日贺礼呢,母亲没说要办生日,但总得小办一下,好在初三能回,还来得及。”

    说完她看向秦谏:“我们是一起送个贺礼,还是我就送自己的?”

    秦谏回答:“随你,从前我都没送过。”

    程瑾知并没想到他连这种表面礼节都没敷衍,迟疑一瞬,最后道:“那我送自己的。”

    秦谏不置可否,似乎是不在意。

    最后她问:“表哥在书画院忙得怎样了?”

    秦谏道:“今日我也有件事,大概后日,等下午我早点回来,你和我出去一趟。”

    “后日?”那就是自己出门前一天了,家中应该有许多事要安排吧,她问:“出去做什么?”

    秦谏却卖起关子:“总之是好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看着他,不知能有什么好事。

    过两天,她早早安排好家中的事,又备好第二日要出行的东西,便等着他,他果然回得早,一回来就让她带上惯用的笔,然后带她出门,两人乘车出去,到一间店铺前停了下来,程瑾知下车一看,上面挂着匾,写着“铭箴堂”。

    她疑惑,不知这是做什么的地方,秦谏和她道:“随我来。”

    两人进门,便有个店小二迎上来,才开口,里面又走出个穿着体面的中年人,似是东家,朝秦谏恭敬地拱手道:“秦大人来了,这便是尊夫人?”

    秦谏脸上露出轻笑:“正是。”

    那东家连忙朝程瑾知道:“久仰久仰,秦夫人不只有惊世之才,竟也生得国色天香,恍如神妃仙子,与秦大人实在是天作之合,一对璧人那!”

    程瑾知不知他为何知道自己,只是浅笑,并未多言,秦谏这几日类似的话听得不少,却还没听腻,怡然地得地受了,朝东家道:“吴老板谬赞了,我夫人明日要出门,今日便将书丹完成。”

    “这边请,这边请——”东家在前引路。

    再往前走,便能听到后面传来阵阵金石雕刻声,又看到前厅摆着许多刻好的石碑,程瑾知明白了,这是家专门刻印石碑的地方。

    只是秦谏带她来做什么?为什么说她要完成书丹?书什么丹?

    直到东家带二人去一块石碑前,上面已经用白线划了格子,朱砂颜料也在一旁,只等人来书丹。

    所谓书丹,就是在石碑上用红色的朱砂写好字,再由刻石师傅按朱砂印迹刻出文字,如此便是一篇碑文,可保千百年不毁。

    秦谏此时拿出那篇“翰林院之书画院序”来,和她道:“殿下有令,要将你之前的字刻印成碑文,所以得劳烦你再写一遍。”

    程瑾知吃了一惊:“碑文?太子殿下说的?是要立在书画院?”

    “对,如何?今日能写得完么?”随后他解释:“前日才下的令,急事急办,今日备好了石料,所以来让你写着试试,今日若完不成,那就等你从许昌回来。”

    程瑾知一时都接受不了这消息,实在冲击太大。

    但显然来都来了,秦谏也不是开玩笑。

    她拿出手中的笔匣,半晌才道:“我试试。”

    秦谏替她摆好凳子让到一旁。

    她便坐下来,洗了笔,蘸了朱砂,在石碑上开始写。

    一开始对朱砂不熟悉,擦了几次,随后便适应了,一个字一个字往下写。

    阳光慢慢偏西,她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全神贯注写着笔下的字,旁边刻碑的师傅突然弄出一道尖锐的声音,她也似乎没听到一样,竟目不斜视,在石碑上写出一道道殷红而端方的横竖撇捺。

    秦谏就坐在一旁看她,看着金黄色的阳光下,她被照得镶了金边的发丝,看着她耳朵上细小的绒毛,看着她极端认真的眼神,似乎也忘了时光流逝与周围的嘈杂。

    他想,也许此生他会一直记得这一幕,记得她在石碑前写字,阳光洒在她身上,他在一旁看着她,觉得时光几乎静止,而这一切都在往他心中铭刻。

    第39章 第39章她的信

    二人书丹完出去时,天已见暮色。

    秦谏带她去八仙楼用了饭才回去,从马车上下来,夜色苍茫,四周静谧,侯府似乎已经安睡,一道银钩似的月牙挂在天空,满天繁星将夜照得璀璨。

    如此美景,两人相伴,他牵起她的手,看看那泛着银色光辉的星月,轻声道:“我好像明白了一句诗的意思。”

    “什么?”她问。

    “原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程瑾知也看向天空,柔声道:“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秦谏看她一眼,回头朝夕露等人道:“你们先回去点灯备水吧,我与夫人在院子里走走。”

    夕露几人应下,从后面过来往前而去,此地就留了两人。

    待她们远去,他突然拽过她,将她按向走道旁边墙上,猝不及防就吻过来。

    她呼吸一窒,在他侵掠下微有怔神,又唯恐周围还有人,却又神魂俱失,身体发软,不由就轻轻抬手抓住了他臂膀上的衣衫。

    他将她越按越紧,一手托起她后脑深深探入吸吮,耳边几乎都能听到唇舌相缠的声音。

    甚至,她到感觉他身体的急速变化,他抚着她腿侧,紧紧朝她倾压,直至后来,他开始撩她裙摆竟有想进来的趋势。

    她用最后残存的理智推开他,轻声道:“别……等会被人看见……”

    他也明白此时不允许,若真被人看见,那可是府上的大新闻了,但他一时半会儿按捺不住,再次抱住她亲吻好久才又拽起她往绿影园走。

    走到院门外,没了灯笼,黑夜中一片幽深,他再次忍不住抱了她亲一阵,这才进屋去。

    后来,浴房漫了大滩的水,床褥也一片凌乱,他在最后的震颤之后紧紧将她抱住,在她上方看着她道:“喜欢吗,我,喜欢你所嫁的这个男人吗?”

    她脸色酡红,轻轻喘息,看着他点点头:“表哥这样的男人,谁会不喜欢?”

    他一笑,回道:“那叫我夫君。”

    “夫君……”她眼中带着蒙蒙水气,轻唤一声。

    他低头,散乱的头发从上面垂下来,扫落在她肩头,再次吻向她。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程瑾知一身素服,乘上马车与秦禹一同出发,前往许昌。

    此行并没有带多少东西,除了丫鬟就是几个骑马带刀的护卫,轻装简行,准备在天黑前到许昌。

    秦禹与程瑾知两人都没怎么出过远门,她是身份束缚,而秦禹是被母亲管得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读书,此番出来,尽管是奔丧,两人却都有些雀跃。

    马车出了城门,能看见城外路旁的柳树,还有不远处绿油油的农田,朝阳从天边冒出头,一行白鹭自田间飞上天空,程瑾知撩起车帘看向外面,觉得好美。

    到日头高升,人马都有些累了,旁边正好见茶棚,程瑾知便让队伍停下来歇息,喝口水喂马草。

    她在马车上待了半天,也颠得厉害,就戴了帷帽,从马车上下来。

    秦禹也从后面马车上跳下,看看远处,又看看茶棚,眉眼间明显的轻松惬意。

    到茶棚寻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秦禹问:“嫂嫂去过许昌吗?我只知曹操迎献帝至许都,虽与京城不远,却从去过。”

    程瑾知回道:“你都没过去,我就更没去过了。”

    秦禹喝了一口茶,赞道:“没想到这茶棚简陋,茶却好喝。”

    程瑾知笑了笑:“这只是普通的毛尖,你觉得好喝是因它是茶棚的茶,你没喝过。”

    秦禹问:“嫂嫂喝过?”

    程瑾知叹声:“我自然也没有。我是没办法,你有机会倒是可以多出去走走。”

    “母亲不让,要我专心读书……”秦禹落寞道,“大哥就不同,他以前就算是读书也常和同窗出去,身边随便带两个人就去什么泰山,黄山,庐山,或是西湖,白帝城,祖父

    也管不了他。”

    他说这话,脸上不无向往。

    程瑾知回道:“下次他再出去,你主动和他说,让他带上你。”

    秦禹摇头:“还是算了,看见大哥我会紧张。”

    两人正聊着,又有一行人过来,其中一人高声大气,说道:“店家,来三碗茶。”

    另一人道:“店家,你这有斗笠卖么?今日太阳大,可晒死我了。”

    听见这声音,程瑾知与秦禹两人同时看过去。

    说话那人一身窄袖圆领袍,身量明显比另两人矮小,细皮嫩肉,像个娇贵的小公子。

    但程瑾知和秦禹都认了出来,这是姚望男。

    秦禹大为吃惊,一动不动盯着这边的姚望男,而姚望男则看着店家,没注意这边,听店家说没斗笠。

    程瑾知叫来秦禹身边的小书僮,和他轻声吩咐几句,那小书僮疑惑地往前边去,随后同姚望男道:“公子,我家主人有斗笠可以让给你。”

    姚望男连忙道:“真的,那可太好了!”

    书僮接着道:“我家主人说,一两银子。”

    姚望男吃了一惊:“一个斗笠,外面才卖十文,你家要卖一两?”

    她一反问,书僮倒有些磕巴起来,“我,我家主人说的。”

    “我去与你家主人亲自说。”姚望男往这边来,见到一个戴帷帽的女子,还有一个……

    那人从桌边起身:“见过姚姑娘。”

    姚望男再次大惊,这不是瑾知她表弟,秦家那个二公子吗?

    那这位女子是?

    程瑾知抬起头,将帷帽撩起来,看着她道:“所谓物以稀为贵,这荒路上哪有斗笠卖,姚姑娘家大业大,还舍不得一两银子?”

    姚望男又惊又喜:“竟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程瑾知回答:“许昌有位远房表姐过世,我与禹弟去送殡。”

    “可是郑家?”姚望男立刻问。

    程瑾知点头:“正是。”

    姚望男大喜:“那可太巧了,我也要去郑家,他们家瓷器买的我家的,那边货出了些问题,我亲自过去看看。”

    “问题大吗?”程瑾知关心。

    姚望男摇头:“没什么,小事,等会儿我们一起走。”说着她回头朝后面道:“张叔,裴叔,你们把马背上的包袱取下来放好,再喂好马,水壶也满上,完了喝口茶,吃些点心,待会儿我付钱,我包袱里还有只烧鸡,你们也拿出来吃,我就在这边和程娘子说会儿话。”

    那两人似乎是姚家的伙计,听她吩咐,连忙应声,很快就依吩咐去做事了,虽说比她年长,却丝毫不见刁钻油滑,对她很是恭敬。

    程瑾知想了想,她既细致,不容欺瞒,又敬人,还大方,做伙计的如何能不喜欢?

    她往里去,让姚望男坐自己旁边。

    姚望男坐下,先朝秦禹道谢,秦禹连说客气,又向她道谢,说自己愧受那些重礼。

    姚望男高兴道:“你喜欢那文房六宝么?那个不好卖,却是我私心喜欢的,所以还是烧了一点点,就送了你一套。”

    秦禹立刻道:“自然喜欢,我从未见过这样有趣的东西,让人将它放在了架子上,怕不慎摔了。”

    姚望男笑道:“那又怎么样,你摔了让人去铺子里同我说一声,我马上再给你送新的。”

    “那……那怎么好,我也定不会摔的。”秦禹认真道。

    程瑾知在一旁看着,想起姑母的话。

    她不愿让望男知道姑母的轻视来惹她伤心,也觉得他们远没有那样的心思,便想,回头和禹弟交待,让他不要把路上遇到姚望男的事和秦夫人说。

    ……

    沈夷清将那锦盒放在了自己书房,晚上却梦见秦谏被戴了绿帽子,伤心之下跑来找他喝酒,发现他早知道却没告诉他,于是一怒之下给了自己一拳,沈夷清就被打醒了。

    醒后他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梦太过离谱,几封信又没什么,怎么就扯到绿帽子上了,他内心太龌龊太刻薄了,于是舒了几口长气,继续睡。

    过两天,在东宫却得知程瑾知竟去了许昌。

    他大吃一惊,连忙问:“为什么去许昌?怎么突然就去许昌了?就她自己吗?”

    秦谏看着他一脸奇怪:“不能去吗?许昌有位远房表姐过世了,她代她姑母去送殡。”

    “就她自己?”他又问。

    秦谏回答:“和我弟弟。”说完看他:“你怎么了,这么关心我夫人?”

    沈夷清意识到自己的冒昧,连忙含糊其词:“没没,我就是……就是好奇,没想到会突然去许昌。”

    说完试探道:“毕竟我也才派人去过许昌嘛……去给陆九陵送帖子。”

    秦谏继续翻自己手上的书,没理会。

    沈夷清见他神色如常,就确定他多半不知道陆九陵和他夫人认识了。

    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陆家和程家,有什么关系吗?”

    秦谏抬头问:“你说陆九陵和我岳家?”

    “是啊。”

    “没有吧,能有什么关系,一在江州,一在洛阳。”

    沈夷清没说话了,所以,程瑾知和陆九陵是怎么认识的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秦谏审视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打听的有点多了?我和你说的山参呢,你问过没有?”

    沈夷清这才想起来自己天天琢磨信的事去了,竟把这事忘了。

    秦谏已从他神情中知道他没问,催促道:“别整天瞎打听,快给我将这事办了。”

    沈夷清劝:“你真的要给你继母送山参吗?倒不是钱的事,而是……这也太给她脸了。”

    秦谏看他一眼,不想多说,最后道:“我乐意,你赶紧替我去问。”

    沈夷清能看出来,他并没有那么乐意,或许真的就是为了他夫人而妥协。

    但是,他夫人心里到底怎么想呢?

    她会领情吗?她嫁给秦谏是准备相夫教子好好过日子,还是向着她姑母呢?

    她去了许昌,知道陆九陵也在许昌,两人会见面吗?

    那秦禹虽说是小叔子,但同时也是她表弟啊,人家可不站秦谏这边。

    沈夷清觉得自己真苦恼,但他还是憋着没说。

    过两天,两人还在书画院,就遇大雨。

    这雨来得并不突然,两人都带了伞,但雨实在太大了,伞也不顶用,两人只好待在书画院内等着。

    秦谏又问他:“山参呢?有消息吗?”

    沈夷清叹声:“问过了,我舅舅不太愿意卖,我又多问了几句,他说卖可以,但不愿便宜,要这个数。”说完朝秦谏比了一只手。

    秦谏微愣,沈夷清道:“五百两。”

    这边秦谏也吃惊了:“这么高!”

    沈夷清道:“那山参是号称百年老参,品相虽好,其实只有八十年上下,我这舅舅眼下缺钱呢,想赚一笔。其实你继母也不是急着拿它续命,倒不用这么好的。”

    秦谏道:“我只知山参贵,没想到这么贵。”

    “你买五十年的嘛,或者买园参,那些便宜。不过五百两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你家底大。”

    他话音刚落,就听秦谏问他:“你手上有多的钱吗?”

    沈夷清惊了:“什么意思?”

    秦谏看他:“什么意思,找你借钱。”

    沈夷清呆呆看向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秦谏无奈解释:“之前置那宅子,将我手上的钱用得差不多了,一时半会儿我还拿不出五百两来,你先借我点,我年底还你,算利息。”

    沈夷清知道秀竹那宅子花了不少钱,确实能将他俸禄用完,“可是……你不还有个金库吗?你娘留给你的。”

    “不想动,再说我把库房钥匙交我夫人了,她不在家,我不想自己去开。”

    沈夷清再次震惊,那可是长公主的库房!他竟然就给自己新媳妇了,这新媳妇才进门多久,甚至连孩子都没生!

    他许久才问:“她找你要的?”

    可见心机不浅啊!手段也够厉害,很难想象这样精明厉害的人,会写出那么端正秀雅的字。

    在沈夷清感叹得说不出话来时,秦谏回道:“我自己给的,她不会找我要的,我要给她还不收呢。”

    “你就没想过这是欲擒故纵?”沈夷清脱口

    而出。

    秦谏笑了一声,“你是‘以小心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见了她便知她不是这样的人。”

    沈夷清却没接上一句“你又不让我见”。

    他在心里犹豫,原本平衡的天平渐渐往其中一边倾斜,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提醒秦谏一声。

    但是,说出来真的好么?那程瑾知既然早先没有和陆九陵怎么样,就算在许昌遇见了,也不会怎么样吧。

    他觉得背夫偷汉这种事,能做出来的毕竟是少数。

    关键是秦谏如此对她,她对秦谏又有多少真心呢?

    这时秦谏道:“雨这么大,不知她还能不能如期回来。”说完问他:“有没有借的,你给句话。”

    沈夷清心中一团乱麻,烦心道:“行行行,借借借,你确定要买那山参?”

    “确定。”

    沈夷清长叹一口气。

    雨终究没停,天色却渐渐暗下来,两人不得不蹚水回去。

    雨下了一整夜,秦谏睡在绿影园里,夜里便想,这么大雨,明日她怕是不能动身了。

    那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也需要来一点安神香。

    暴雨下到第二日中午才停,京城很少见这么大雨,许多路段都淹了,秦府后院的小池塘全漫了,锦鲤从里面跳出来,下人们好一通捕捞才给养起来。

    这一日程瑾知自然没回来,京城这么大的雨,许昌不可能没下,路定是淹得不叫样子,马车走上去翻车都有可能。

    到第二天,京城见了晴,路上的水也排干了,勉强能通行。秦谏正好没去书画院,沈夷清正好没来东宫,两人没碰到,眼看秦夫人的生日就要到了,他正要找沈夷清催野山参的事,石青却给他拿来一只盒子。

    “这什么?”他莫名其妙。

    石青听他这么问也意外:“我以为是公子和沈公子说好了的,刚刚我在外见到沈公子,他就将这个交给我,让我拿来给公子,我问他怎么不进来,我来通禀公子,他却说不用了,就走了。”

    秦谏看着手上的锦盒,猜测莫非这就是那野山参?

    他将盒子打开,发现不是山参,竟然是一沓信。

    沈夷清最近就有些奇怪,眼下是越来越奇怪了,这是什么信?他们之间还有不能当面说的事吗?

    “他再没说什么?”

    石青摇头:“没有。”

    “行了你下去吧。”

    秦谏到书桌前坐下,随手打开最上面一封信,拿出里面叠着的信纸。

    这信纸可真够多的,算是极长的信。

    待交信打开,顿时惊住。

    一是上面的字迹,和瑾知的字如此像;二是信首写着“明月君台鉴”。

    明月君,怎么会有明月君,这是什么意思?

    他又将盒子里剩下的信看了看,好多封,全都是空白的信封,而自己这一封却是最厚的。

    他又继续看手上的信。

    上面竟提到了科举舞弊案,近十年来,只有他参加会试那一次出了舞弊案。

    从信上能看出,明月君因此案而废了会试成绩,且被禁考,写信之人极其担心他,并为他愤慨不平,所以写了这封安慰劝解,让他振作,以及这信上还有只言片语提到了他,似乎写信人觉得若明月君没遇到这事,状元名次不在话下。

    若如此,这明月君的身份就很像是陆九陵。

    当年许多考生被证实行贿,名次都被作了废,也被禁考,但名次被作废被禁考且有望得状元的,只有陆九陵一人。

    看到最后,落款是白雪拜启,时间是辛未年五月初一,那便是三年前,正是他会试那年初夏,案件判决后不久。

    他放下这信,立刻打开第二个信封。

    仍然是写给明月君的,也仍然是之前的字迹,这一次也是关于明月君被禁考之后的探讨,似乎明月君离了家乡去钱塘游历,也开始每日作画,努力将自己从前途无望的困境中拔出来,并感激白雪能专程给他写信,这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他给了白雪回信,白雪便又给他寄了这封信,说人能从逆境中站起来,其坚韧心性远胜过高中状元,并对他的画很感兴趣,想看看。

    第三封信,白雪看了他的画,再次给他回信,信上对其画作大加赞赏,逐笔分析,并请教他书法之事,又问他钱塘潮水是何盛景,可如书上所言一般。这封信里,白雪提到了自己的生活,感叹自己练字时间太少,洛阳天气日日晴好,却无法出门,且每日都有许多针线要做,而她并不喜欢做针线。

    看到这里,秦谏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此时他几乎就有模糊的猜测,这真是瑾知的信,而且是写给陆九陵的。

    可是他们怎么会认识?据他所知程家与陆家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他们之前提起过陆九陵,她从未说过他们相识。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前两天沈夷清问自己,程家与陆家是否有关系,就是因这些信?

    那时候沈夷清就看到了这些信?或者说,他是什么时候看到的信?

    他打开第四封信。

    第40章 第40章当头棒喝

    这封信,没再说禁考之事了,说的是字,是画,是钱塘潮水,是西湖夜月,是九里云松……以及陆九陵在看着潮水盛景时的所思所想,有关人之渺小,世界之广袤。

    也是从这一刻起,他有些想继续自己的脚步,去它地游历,却又恐家中双亲惦念,所谓“父母在,不远游”;白雪则非常赞同他的想法,鼓励他继续游历,告诉他若他能此生有所寄托,双亲也会为之高兴。

    从这时候开始,他们会谈论每一个陆九陵去过的地方,会互相交流看过的书,会谈论洛阳的生活,犹如知音。

    这样的感情,在后面的信里开始慢慢变得浓厚,陆九陵会特地为给她寄信而绕道某个地方,会给她带礼物,而她也会向他诉说自己的烦恼和困惑,两人的言语中大有一种“若我能在你身边就好了”的感觉。

    秦谏从中读到了强烈的克制,信中两人都在克制,句句无男女之情,却句句都含情,就好似……“恨不相逢未嫁时”所流露的无奈苦楚。

    信是排好了顺序的,一封一封按从前往后的时间排列,白雪的字也在慢慢变化,到最后,上面的字已逐渐和她现在的字迹重合,一模一样。

    跨越三年的时间,一共是二十一只信封,却总共有八十九封长短不一的信,因为许多信就放在一个信封里。

    这证明她每隔几天就会给陆九陵写信,写了没有机会送出去便放着,过几日再写,最后得到了送信的机会,就一起送出去。

    信应该是托人捎带,所以没有地址姓名,具体是什么人捎带,他很快就想到姚望男。

    姚家生意和商铺遍布许多城市,姚望男会让走商伙计帮她把信送出去,陆九陵则会绕道去取。

    他将信看完,在书桌前坐了良久,最后将信放回锦盒,揣了锦盒便出门去。

    沈夷清在夜半被叫醒,下人告诉他,秦公子过来了。

    他立刻就想到那盒信,却没想到秦谏竟能连夜跑过来,只好一边吩咐领人进门,一边穿上衣服起身。

    他打着哈欠到前院书房,一进去,秦谏已经等那里。

    他将锦盒拿出来:“这是从哪里来的?”

    沈夷清有些忐忑地问:“你都看了?”

    秦谏再次问他:“从哪里来的?”

    他只好回:“巧合,衙门里搜到的赃物,一个窃贼偷的,看盒子好,以为里面有好东西就顺了,最开始上面用的子母锁,一般人开不了那个,是衙门里的能人开的。”

    “那窃贼可有审问?他说的话可信么?会不会这是有人假冒笔迹了栽赃?”秦谏认真问。

    沈夷清没料到他会往这方面想,很快回道:“肯定可信,这种毛贼我们见得多了,不难开口,赃物在此,他也没有撒谎的必要,而且……就

    那个字,一般人也仿冒不了吧……”

    秦谏略顿一会儿,又问:“那窃贼在哪里顺的?”

    沈夷清觉得秦谏现在认真冷静得可怕,有些势弱地回道:“许……许昌。”他小声补充:“就陆九陵在的那里。”

    秦谏不说话了。

    事实似乎很明显,这信在陆九陵手上,陆九陵用锦盒保管着,结果却被人偷了。

    见他久久未言,沈夷清劝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几封信而已,我看上面什么都没写,而且后面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没写了,他们现在应该是没联系了。”

    秦谏看向他,喃喃道:“我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她要嫁人了。”他缓声道。

    什么叫几封信而已呢?如果他们清白,如果她问心无愧、心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她就不会在出阁前突然停笔。

    正是因为不清白,因为问心有愧,她才会停笔。

    但她仍然忍不住,在来京城后开始写手札,寄与明月君。

    明月君是天上那个明月,又是远方那个明月,而远方那个明月在她心里又何尝不是天上那个明月?明亮,皎洁,美好,却无法触碰。

    当她望着天上的明月,心里想的又怎会是天上那个明月?而他们在不同的地方望向明月,不就是同望明月,遥寄相思么?

    谁说他们再没有联系,他们明明有。

    沈夷清不知说什么,想了好久才解释:“我原本犹豫很久要不要给你,都已经打算捂在心里的,但我见你对她太用心,以及……她在许昌这么久也没回来,我就有点担心……

    “当然,前天大雨,一定是道路不通,你等她回来,好好问问她就行了,不管怎么样,只是几封信而已,你别往心里去。”

    秦谏没说话,拿了锦盒就走了。

    沈夷清急得在屋里打转:秦谏的样子,比他想象得可怕。

    但是,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他对他夫人那么用心,到时候他夫人哄他几句,撒几句娇应该就没事了。

    对,一定是这样,不会有什么事。他如此劝慰着自己,一步三叹回房去。

    秦谏回家,去了绿影园。

    丫鬟过来侍候,他将丫鬟打发走,然后自己点了灯,拿出她收藏的那本手札来看。

    再看一遍,他发现果如他所想,她许多话都是既对明月说,又对陆九陵说,表面看是天上的月亮,实际是她的明月君。

    那么多信,那么多手札,没有一句是提到她的婚事、她的婚期、还有他。

    似乎,这是一个他们不会触碰的禁地,是两人心中最伤痛最无奈的事。

    他一下一下翻着手札,待第无数次看到之前没注意的落款,猛然一惊。

    落款上再没有白雪,所以他之前没有去追究明月是什么,白雪又是什么,但上面有日期。

    他仔细核对日期,发现一件事,有好几篇竟是他们当晚欢好后他睡下了,她又起来写的。

    但凡这样的手札,就会有些淡淡的哀愁与无奈情绪……所以,那是针对他的吗?

    和他行房这件事,让她哀愁,让她连觉也不睡,起来向远方的明月君诉说愁绪,寄托思念?

    恍惚中他想起来,她从未正面回应过他的感情。

    他问她是不是喜欢他,她说他这样的人,谁会不喜欢?这是敷衍与回避。

    他问她对他是否满意,她说他比她想象得还好,这不是说他好,而是说她想象中的他更差。

    以及……无数次的朝夕相对中,她从未主动过,因为她做得无可指摘,所以将她的消极与敷衍掩盖了,她从不因他而喜、因他而怒,她只是擅长做“贤妻”这份工而已,而他误以为她也爱他。

    从来没有,一切都是假的。

    她真正的所思所想全都写在信上,写在手札上,寄与明月君的一切,才是她真正内心的依托。

    那他算什么呢?

    阻拦他们的恶人吗?

    外面一阵更鼓声传来,他才恍然意识到已经四更了。

    他久久坐在手札前,不知该如何自处,甚至还有些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直到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立刻在房中翻箱倒柜地寻找。

    柜中,床底,桌底,服箱,甚至他想找她陈放嫁妆厢房的钥匙,却没找到——

    这是明月君珍藏的信,那白雪珍藏的呢?他能肯定,那信她一定没有扔,她一定舍不得扔,以前他给她送的山上的干花、哪吒的皮影,还有信上说的一对小泥人……一定都在她手上。

    但他没找到。

    待冷静下来想,她那么谨慎的人,连手札都用的隐语和代称,这些东西她大概不会带在身边,毕竟她要嫁过来,被发现了后果无法承受。

    所以,她是留在洛阳了吗?

    真细密的心思啊……既然她心恋陆九陵,那又嫁给他做什么?对她来说,他这个丈夫算什么呢?

    算她无法反抗的命运吗?

    每天对着他演戏,一定很累吧……他真惶恐,竟让她这么累。

    想着想着,他突然拿布包好了信和手札开门步入庭中,几乎要让人备马,连夜赶去许昌问她个究竟。

    但走到院门口时,却又冷静下来:此时的路上根本走不了马,更走不了夜马,以及他明日还要陪太子去面圣,根本不可能肆无忌惮离开。

    他又回来,无奈地将手上东西放到桌上。

    这一夜他片刻没合眼,在绿影园的书桌前枯坐了一宿,第二日照常去东宫,打起精神面圣,但自己知道自己恍如一具行尸走肉。

    而这一天,她还没回来。

    他继续发掘他们的关系,找人打听到陆淮常被人称陆十五,因为排行十五,这大概是她叫他明月的来源之一;他又找她陪嫁的婆子逼问,才知陆淮与程家并非一点关系也没有,陆淮的母亲曾与程瑾知的母亲做过邻居,所以在三年前,陆淮途经洛阳到京城考试,曾被接去程家小住过。

    连续两个夜晚,他睡不着,待在绿影园里空坐,等她回来。

    但有许昌的消息传来,称因那一夜大雨,许昌至京城一座桥被水冲塌,朝廷正在派人抢修,如今两地不通,若要过去只能绕远路,那段路有山路,车马不通。

    在她晚归的第四日,沈夷清见他寡言少语,既正经、又沉默得可怕,便邀他喝酒,劝解他没什么大事。

    他表现得再正常不过,只回答:“我知道。”

    这让沈夷清都不知再说什么,最后问他:“那山参还要么?”

    秦谏摇头:“不要了,我继母的生日已经过了。”

    “不要好,太贵了,不值得。”

    秦谏不说话。

    沈夷清只好自己找话,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办?”

    秦谏端着杯中的酒,抬眼看向窗外。

    怎么办?他并不知道。

    但沈夷清问起野山参,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差点为了她而向继母低头,讨好继母。

    也准备因她而挖掉满园的竹子,甚至想过处理秀竹的事,给秀竹做别的安排,告诉她自己不能接她进门。

    可是他想讨好的那个人呢?她从未想过了解他母亲,她不喜欢竹子,是和她的明月君说的,干他什么事?她又不在意他是不是要纳妾。

    这让他所做的一切都像个笑话,像个傻子。

    这一晚他竟然没喝太多酒,他保持着清醒回到秦府,他又坐到绿影园的檐下,不是等她,而是看着满园的竹子。

    就好像看到没成亲时的自己。

    他突然觉得,其实没什么好质问的,是自己太在意了,在意得快忘了自己。

    他才娶妻,见到过于美貌而多才的她,一头扎进自己的爱情美梦里,幻想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幻想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梦得太好,所以摔得太狼狈。

    当头棒喝之后,他该醒悟的,为什么还要执着,还要去质问她,幻想她给他一个他期

    冀的答案?

    比如,那信不是她写的;她对陆九陵只有知音之情,没有男女之爱……

    可是他清醒地知道,他厌恶这样的自己,他太在意了,而他明明是一个不愿被任何人把控的人。

    既然她对他无心,他也不必对她有情,他理该拿得起放得下,理该极时醒悟抽身。

    他回到房中,将手札放回原处,将装信的锦盒拿起,离开绿影园,去了漱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