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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21“我爸如果是郁老师这样的人就好……

    晚上斯言睡着之后,程桑榆怎么也睡不着,整个人心乱如麻,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到斯言的小卧室里去给简念打电话。

    团队在三亚团建,简念正跟沈既明、小周和另个同事搓麻将,接到语音时有点爱听不听的,直到听见了“郁野”两个字,立马招呼:“琪琪!琪琪过来替我会儿——过来嘛,我这把牌贼好,胡了算你的!”

    程桑榆:“……”

    过了会儿,简念出声:“说吧宝贝,郁野怎么了?你俩搞上了?”

    “……编剧该让你来做,我哪有你这么丰富的想象力。”她把这两天的事跟简念大致讲了一遍,烦躁地问“……他到底想干什么?我也不是富婆啊。”

    “一般的富婆也包不到这种成色的吧。”

    “……”

    简念笑说:“这有什么可烦恼的,你对付沈既明不是很有一套吗?一套太极拳把他糊弄得半夜来找我喝酒大哭……”

    “真的假的。”

    “真的啊,只是我没跟你说,我不会帮任何一个男的追我闺蜜,追不上的废物我更看不起了。”

    程桑榆笑了笑,“沈老师不像这样的人啊。”

    “他年轻的时候可文青了,你以为呢。”简念说回正题,“不过我不懂,你怎么会搞不定郁野?你大他一轮,年龄又不是白长的,只要你想,拿捏起来不是轻而易举。”

    “因为我并不想这么做。你不觉得吗,现在男的什么样的都有,但真诚的比国宝还稀缺。郁野很真诚,用那些套路糊弄他我良心不安。”

    “那就按兵不动吧。你也是二十岁过来的,想想读大学那会儿,身边的男生哪一个是长性的,坚持追上三个月就能称一句情圣,绝大部分都是看完两回电影没到手就放弃了,然后发个帖子标榜自己纯爱战士舔狗圣体,和回帖兄弟互-暖安慰,结果转头就换目标。

    程桑榆笑出声。

    简念读大学那会儿,难得真正心动一回,她平常行事剽悍直接,那次却突然矫情起来,不想太快跟人确定关系,想多享受一会儿暧昧的过程,结果被人断崖式删好友。后来借了别人的账号去看那人的人人网,他发了一篇声情并茂的“舔狗文学”。简念被恶心得彻底封心锁爱。

    简念:“你还是太有道德感了,换我我就玩一玩再说,那可是钻石男大……”

    “我上年纪了,听不得这种虎狼之词。”

    电话挂断,程桑榆在换过床单被罩的小床上躺下。

    目光瞥见绘本架上的书立,又起身走过去。

    在架子前面坐了下来,伸手,按下里面小小的开关。

    澄黄的一点光,在黑暗里却显得明亮。

    她看了很久。

    /

    那天以后,郁野并没有故意地找些什么理由,来程桑榆跟前找存在感,这让程桑榆多少松了一口气。

    她嫌麻烦,不想自己的生活额外多出一些社交成本,一次两次还好,倘若次数多了,大约就要考虑采取极端措施。

    国庆假期结束,康蕙兰从新疆旅游回来,带了些那边的特产,说要给郁野送一点。

    康蕙兰让程桑榆帮忙联系,程桑榆答应下来,但拖延了一会儿,隔天上班,直接忙忘了。

    等下班回家一看,东西已经不在了。

    康蕙兰:“等你想起来东西得放坏。我自己给小郁打了个电话,他晚上出来遛狗顺便把东西拿走了。”

    “……他来过了?”

    康蕙兰瞥她一眼,仿佛嫌她问些废话。

    “我是说,他没多留一会儿?”

    “又不上课,留着做什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哦他送了点甜点过来,我吃不惯,你尝尝吧。”康蕙兰去厨房冰箱里,拿出个精致的纸盒。

    某品牌和某国民动画的联名芝士蛋糕,今天刚上的,但已在朋友圈里投放广告预热好久了。

    办公室里简念守着时间等上架,结果选个角色的工夫就售罄。

    不知道郁野怎么抢到的,挺有实力。

    送东西可以拖延,收人家东西而不道谢,实在不是程桑榆的作风。

    尤其当她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

    拍了张照,发给了郁野。

    【csy:谢谢。】

    【家教|郁野:不客气。】

    他对她几乎都是秒回。

    【csy:这款不好买,你怎么抢到的?】

    【家教|郁野:特殊渠道。】

    【csy:方便分享吗?我朋友今天没买到。】

    【家教|郁野:你们办公室地址。】

    【csy:?】

    【家教|郁野:明天外卖会送过去。】

    程桑榆把地址发了过去,道声谢。

    她看见对话框上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了闪,停了停,又闪了闪。

    以为是多长的一篇小作文,结果就三个字。

    【家教|郁野:不客气。】

    好像不必她继续回复什么。

    隔天上午十点左右,那联名的芝士蛋糕送到了办公室。

    整整二十份。

    大家以为是简念发的福利,纷纷喊“简总大气”。

    简念哪敢居功:“怕不是哪个霸道总裁在追我们工作室的谁吧?——琪琪,是不是你?”

    琪琪无辜:“我没有啊念姐。”

    简念环视一圈,这群黑眼圈三层厚的死宅,都不像是这种玛丽苏桥段的主人公。

    小周:“是不是你的‘184’啊念姐。”

    “‘184’我早就踹了。”

    最后,简念目光锁定盯着电脑屏幕,目不斜视、神情平静的程桑榆。

    简念走过去,笑着勾住程桑榆的肩膀:“你心里藏事就这副面瘫的表情。坦白从宽,是不是郁野?”

    程桑榆:“……我以为他只会送一份。”

    简念:“他什么来头啊,一秒没的东西能弄来一办公室的份额。

    程桑榆:“……我怎么知道。”

    “问问。”

    “问可以,这么多不能让他一个学生出钱吧,以团建餐名义走个报销行不行?”

    “报销报销,你天天想着报销——那你也得让他开个发-票吧。”

    程桑榆只能去联系郁野。

    【csy:谢谢。蛋糕收到了。】

    【csy:简念想知道你是什么渠道能够弄到这么多。】

    【csy:我搜过‘郁长河’了,但令尊好像没有投资食品产业。】

    郁野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包。

    【家教|郁野:桑姐,你有点搞笑。】

    程桑榆:“……”

    【家教|郁野:我姐姐是翎悦酒店的销售,他们和品牌有合作。】

    【家教|郁野:不是在给她打广告。】

    【csy:你能开个发-票吗?我们可以报销。二十份毕竟不是小数目。】

    隔了一会儿,郁野才回复。

    【家教|郁野:久等。刚刚气到去重新投胎了。】

    程桑榆没忍住露出笑容。

    【csy:那我自己转给你吧。】

    【家教|郁野:你可以转。】

    程桑榆知道下一句是“我不会收”。

    踩在地上的脚,脚尖忽被坐在对面的简念踢了一下。

    程桑榆抬头。

    简念:“不要按兵不动了,直接上吧。”

    程桑榆:“二十份蛋糕你就要把我卖了?”

    简念:“那谁让你自己笑得这么不值钱。”

    程桑榆:“……”

    此时此刻,工程材料与制造工艺的课堂上。

    授课老师推一推厚框眼镜:“……这个问题——郁野你回答一下。”

    郁野把桌屉里的手机锁屏,起身,乖乖地说:“不好意思老师,我刚刚走神了,没听讲。”

    老师“咳”了一声,赦免了这个由来第一名的好学生:“……坐下吧。还是要好好听啊,刚刚这里是核心考点。”

    郁野:“是。”

    后续他听着课,时不时留意手机的动静。

    快到下课的时候,才有来了新消息。

    但不是程桑榆发来的,而是他的继姐卢楹。

    【Luna:阳澄湖大闸蟹礼盒我们酒店也有,你要不要定一点?二十份是少了点,但我可以给你争取到最低折扣。】

    郁野暂时没理会,下课之后,同卓景阳和孔新语去往食堂的路上才回复。

    【YE:你看我像冤大头吗。】

    【Luna:不要这么说自己。合作商送了我两张演出票,我请你看,聊表谢意。】

    【YE:什么票?】

    卢楹发来一个芭蕾舞剧的链接。

    【YE:你们合作商是城市音乐厅,还是俄罗斯芭蕾舞团?】

    【YE:自己买的票,你男神放你鸽子了吧。】

    【Luna:……信不信我把你毒哑。】

    【Luna:到底去不去?】

    【YE:中途睡着了别怪我。】

    【YE:中途你一个人哭也别把我喊醒。】

    【Luna:[中指]】

    郁野常在二食堂二楼吃饭,那里可以点炒菜,卓景阳和孔新语单独来都不会去吃,但三人一起点,平摊下来就很划算。

    坐在位上,等窗口出菜叫号的时候,孔新语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巨大的馕。

    用力掰下一块,递给卓景阳;再掰下一块,递给郁野。

    郁野:“不用。我也有。”

    卓景阳咬着馕,打量郁野。

    有就有,有必要语气这么骄傲?欺负他一个人没有是吗?

    “我有个想法。”卓景阳说。

    两人都看着他。

    “你们老板桑姐,寒假还招家教吗?我想去应聘。”

    孔新语:“好啊!”

    郁野:“不行。”

    郁野声音平平地说:“桑姐已经定了我了。”

    “真的吗?”孔新语挠挠额头,“那我……”

    “你应该去教高中生。更有性价比。”郁野说。

    “我……我没什么信心。”

    “你可以。相信你自己。”

    孔新语打量郁野,露出有点不好消化的表情:“……你今天好像有点吃错药了,怎么突然给人灌鸡汤。”

    /

    程斯言在家休息满了两周,程桑榆终于准她复课。

    时间一晃,又是一周过去。

    周六白天,斯言去她爷爷奶奶那里吃了饭,晚上唐录生带她去看《胡桃夹子》。

    程桑榆本以为唐录生又要尥蹶子,没想到这回倒是守信,晚上六点,斯言坐在唐录生的车上给她打来视频电话,笑说已经在去看演出的路上了。

    “爸爸说看完了再带我去吃一点夜宵,我晚一点回来可以吗?”

    程桑榆:“可以。但你注意不能吃辣的和冰的哦。”

    “我知道!”

    电话挂断,程桑榆便安心去赴简念的酒局了。

    车里。

    唐录生一边开车,一边笑问斯言:“爸爸新换的车,你觉得坐得舒服吗?”

    斯言摇头:“我有一点点晕,这个皮子的气味好重。”

    “新车是这样的,放一阵就好了。”

    唐录生把她那边的窗户打开了一些,“这样好点没?”

    “嗯。”

    “最近复课了吧?课程落得多吗?跟不跟得上?”

    “跟得上的,灿灿每天会给我补课。灿灿可好了,我复课那天……”

    唐录生手机响了。

    “抱歉宝贝我接个电话。”

    斯言点头。

    车机连了手机,声音直接通过车载音箱回响于整个空间。

    是个工作电话,大约是某个生意伙伴,唐录生同他寒暄一阵,聊了些有的没的。

    斯言听得无聊,转过头去看车窗外。

    电话总算打完。

    唐录生:“你刚刚说,你复课那天……”

    “我复课那天,灿灿给我办了个复课仪式。”

    “然后呢?”

    “……没了。”

    唐录生笑了笑:“爸爸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斯言没有作声。

    上次她把同样的事情讲给程桑榆听,程桑榆会问她是什么样的仪式,谁参加了,有什么细节。

    还夸董星灿真是小天使,难怪她们关系这么好,并且让她下次有机会的话,也可以给灿灿准备一个这样的仪式,比如灿灿舞蹈比赛得奖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言言你们是不是要期中考试了?”

    “下周。”

    “这回数学有没有信心考满分啊?”

    “没有。”

    唐录生笑:“这么不自信啊。”

    “郁老师让我不用一定要考满分,学过的题目做对就可以,优秀不是只有满分这一个标准。”

    “那个男大学生?”唐录生笑说,“他教得很好是吗?”

    “反正我听得懂。”斯言身体坐得更垮了一些,越发百无聊赖。

    这时,唐录生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还是跟方才一样无聊的内容。

    斯言脑袋歪靠,叹声气,心想怎么还没到地方。

    六点半左右,两人终于抵达。

    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乘电梯上车。

    过安检,两人检票进场。

    位置很靠前,视野绝佳,斯言拿定焦头的微单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身旁的唐录生,坐下之后头就没有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神情严肃,不知道在和谁发微信消息。

    离开场还有十分钟,唐录生起身:“言言我出去打个电话,马上回来。”

    斯言点点头。

    五分钟过去,场内广播开始播放观剧提示,唐录生还没回来。

    斯言拿自己的电话手表打了个电话,提示正在通话中。

    又过了三分钟,唐录生还没到,斯言慌张起来,但又很快镇定。

    几度想起身出去看看,又怕反倒跟人错过。

    就这样又等了两分钟。

    场内灯灭,演出开场了。

    斯言频频往入口望去。

    演出实在精彩,她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

    忽听身旁传来窸窣声响。

    斯言惊喜转头。

    昏暗里,看见的是个陌生女人,很年轻,

    穿着入时,描着精致妆容。

    斯言忍不住低声提醒:“这个位置有人……”

    “我知道,你是斯言是吗?”

    斯言不作声,警惕地看着她。

    女人压低声音,稍向她凑近,“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他有急事必须离开一趟,所以拜托我过来陪你。演出一结束,他就会过来接你。”

    斯言紧紧抿住唇。

    女人当她是不相信,从提包里拿出手机,做了漂亮美甲的手指,点开了对话框给她看,“喏,这是你爸爸的头像对吧?——这是他拜托我的消息。”

    一道绿色激光射了过来。

    是现场工作人员在提醒不许盗摄。

    女人赶紧收起手机。

    斯言什么也没说,转头看向舞台。女人当她是接受了,也就跟着看起了演出。

    过了大约五分钟,斯言弯着腰站了起来。

    女人:“……你去哪里?”

    “厕所。”

    斯言猫着身体,穿过一个一个座位,走到了过道里,朝亮着绿色“出口”指示牌的方向走去。

    厅外灯火明亮,从顶上垂下巨幅海报。

    斯言没有犹豫,沿着楼梯下了二楼,穿过一整个空旷的大厅,走向大门口。

    外面是个小广场。

    她识别了一下方向,往灯火更明亮的方向迈步。

    走了没两步,帽衫外套的帽子,忽被人一把揪住。

    斯言悚然回头,又一下愣住:“……郁老师?”

    郁野的惊讶程度与她不相上下:“你来看演出?就你一个人吗?”

    斯言嘴撇下去,头也低了下去。

    片刻,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郁野一惊,急忙蹲了下来,仰头看着她:“怎么了?”

    斯言不说话。

    郁野也不再追问,就这么陪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斯言抽抽搭搭地说:“我爸……本来要陪我看……他临时跑了……叫了一个陌生人过来陪我……”

    郁野神情凝肃,“那你是准备去哪里?”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下。”

    “那边有肯德基,你想过去坐一下吗?我请你吃……薯条?蛋挞?”

    “蛋挞。”

    “好。”

    郁野点头起身,把她脖子上挂着的微单相机接了过来,挂在自己肩膀上,走在前面带路。

    边走,边拿出手机飞快给程桑榆发消息。

    【YE:斯言被放了鸽子,自己一个人跑了出来。我碰到了,现在带她去附近的肯德基。】

    发完消息,开了一个实时位置共享。

    程桑榆很快回复。

    【csy:好。谢谢。麻烦你陪她一会儿。我马上过来接。】

    肯德基距离三百多米。

    郁野带斯言进去,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蛋挞你想现在吃,还是等下吃?”

    “……等下。”

    郁野点头。

    斯言已经没在哭了,眼睛和鼻尖都是通红。

    郁野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放到她面前。

    她抽出来一张,擦了眼泪又擤了鼻涕,随后又拿了一张,攥在手里一点一点地撕成碎片。

    她耷拉着脑袋,哑声说:“我觉得那个人,不是我爸的朋友,而是女朋友。”

    郁野顿了一会儿,问:“我可以开录音吗?”

    斯言点点头。

    郁野把录音打开了,手机放到一旁,平静地说:“我十一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妈带我出去吃饭,包厢里还有个人,我妈说是朋友,让我喊叔叔。我也一眼就知道,那是她男朋友。”

    斯言抬起头来看他,“……你爸妈也离婚了吗?”

    郁野点头,“也都再婚了。”

    “那是不是以后,我爸就不会爱我了。”

    郁野的声音很冷静:“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真话可能有些残忍。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小孩。即便爱也分程度,0到100%。”

    “那我爸……是百分之多少?”

    “如果你觉得一个人不爱你——不管这个人是谁,父母也好,朋友也好,不要催眠自己去相信这个人爱你。”

    “……那我应该相信什么?”

    “你的直觉。爱你的人不会舍得让你难过,答应的事,偶尔没做到,事后也会尽力弥补。你没有被感觉到爱,那就是不爱,或者没有那么爱。”

    斯言的眼泪又要掉下来。

    “虽然这个事实有点让人难过,但时间久了,就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

    斯言猛抽鼻子,“……我爸如果是郁老师这样的人就好了。”

    “……”郁野哭笑不得,“我可能,不是很想跟你爸相提并论。”

    第22章 22“你哭起来很漂亮。”

    斯言情绪缓和,郁野同她确认除了生冷辛辣无须格外忌口之后,前去点了几样小食。

    刚刚出炉的蛋挞,挞皮酥脆,烤熟的蛋液金黄香甜。

    斯言一口气吃完两个,肉眼可见心情变好。

    “至少我可以确定,我妈是100%爱我的。”斯言咬着薯条,认真地说,“……不对,应该说,我100%确定,我妈是爱我的。”

    郁野笑了笑:“看来这堂课你已经完全掌握。”

    斯言举起手。

    郁野跟她击了一下掌。

    两人一边吃东西,一边闲聊。

    这家肯德基不在闹市区,此刻演出又还没有结束,因此食客寥寥。

    郁野坐的位置,能望见门口,凡有人进来,他都会投去一眼。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玻璃门被推开。

    郁野抬眼。

    女人穿着一件薄款的灰色线衫,头发随意挽了一把,目光急切地四下搜索,神色慌张。

    郁野立即举起手,挥了一下。

    斯言也转头看去:“妈!”

    程桑榆定睛一看,快步走过去,到斯言身旁,手掌按住后脑勺,把她的脑袋抬起来,一边打量一边紧张问道:“宝贝你有没有事?”

    斯言摇头,“我刚刚出门就碰到郁老师了,他带我过来吃东西。”

    她鼻头泛红,明显是哭过的,但此刻心情似乎还不错。

    大约是郁野把她哄好了。

    “下次遇到这种事,先给我打电话好不好?你一个小孩子,万一……”

    斯言听出程桑榆语有哽咽,忙说:“我下次不会了妈妈,我本来是打算一个人待一下就给你打电话的。”

    程桑榆点头,无声地摩挲她的脑袋。

    “妈……”斯言声音低下去,“我以后不想再跟我爸一起出去玩了。”

    “听你的。”程桑榆低头,无意识地在她头顶亲了一下,“以后都不跟他玩了。”

    坐在对面的郁野,看着她们,没有出声打扰。

    原来是可以做到的。

    即便又急又慌,也不会上来先劈头盖脸一顿责骂。

    「我早上出门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不舒服?!拖到现在好了吧,阑尾穿孔!……忍?我让你忍了吗?一天到晚净给我找事!」

    「大半夜的我要你给我买什么生日蛋糕!我工作都还没做完,你让我省点心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她总是很疲惫,很辛苦,很焦虑,像一根被压到极限的弹簧。

    他也总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拖油瓶。

    所以当她说“小野,对不起,我一个人实在撑不下去了”,他没有任何反对地点了头。

    斯言往里挪了挪,给程桑榆让出位置。

    程桑榆坐下,往对面看了看,郁野垂着眸,有点恍神的样子。

    就在她准备出声的时候,他把头抬了起来。

    程桑榆:“……谢谢。”

    她已经不好意思再跟他讲什么人情不人情了,几次下来,已经是一笔糊涂烂账。

    “没事。”郁野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也是来看演出的?”

    “嗯……但是也被放了鸽子。”

    “你

    的这项被动技能是百分百触发吗?”

    郁野做了一个耸肩的动作。

    斯言:“郁老师是大鸽子,我是小鸽子!”

    郁野:“咕。”

    斯言高兴地:“咕咕咕!”

    程桑榆:“……”

    方才程桑榆接到电话之后,外套都没来得及穿,就拿上车钥匙从简念家跑下楼,一口气开过来,车停在附近五百多米的停车场,又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歇都没歇一下。

    此刻精神放松下来,便去瞧了眼盘子里都是些什么小吃。

    结果看见了两杯冰可乐。

    “斯言,你不能喝冰……”

    “是给你点的。”郁野说。

    程桑榆顿了下。

    郁野拿起盘子里的吸管,插进还没喝过的那一杯,拿起来,往她跟前一放。

    程桑榆只好说谢谢,低头咬着吸管,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程桑榆瞥见“唐录生”三个字,没接,任它振动。

    斯言:“是爸爸……”

    “我知道。”

    振动停止,过了一会儿,又打过来。

    直到唐录生打了第三通,程桑榆才把电话接起。

    唐录生语气难掩慌张:“斯言回家了吗?”

    程桑榆喝着可乐,气定神闲:“回家?你不是带她去看舞剧了吗?你们没去啊?”

    斯言张大嘴巴看着程桑榆,但没有出声。

    “当然去了……”

    “那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

    “你把话说清楚啊。”

    “真没事。我先挂了。”

    程桑榆把手机放下来,对斯言说:“让他着急一会儿,不然他不会长记性。”

    斯言闷闷地点点头。

    程桑榆摸摸她脑袋:“你是想回家,还是再去哪里玩一下?”

    “我可以喊灿灿到家里来玩吗?如果可以过夜就更好了。”

    “我问问。”

    因为两个小朋友交好,程桑榆与董星灿的家长联系十分密切,有时候还会一同带小孩出去玩。

    董星灿家长都很开明,程桑榆跟董妈妈周晴发了条消息说明情况,周晴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程家只有女性,所以董家也很放心叫灿灿去家里留宿。

    程桑榆起身:“那把薯条拿着,我们开车去接灿灿吧。”

    郁野也跟着起身:“我送你们回去?”

    征求意见的语气不算强烈。

    程桑榆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点了点头。

    推开玻璃门,扑面的凉风让程桑榆缩了缩肩膀。

    郁野瞥她:“车停在哪?”

    程桑榆伸手指了指。

    郁野提议:“我帮你开过来,你跟斯言在这里等。”

    “不用,走过去也不远。”

    郁野点了点头,随后一句话也没有,拉下黑色短风衣的拉链,脱下来往她怀里一塞。

    程桑榆怕衣服掉地上,下意识伸手拥住,反应过来立即递回去,“不用,你自己……”

    郁野已经两步退后,手抄进长裤口袋,一副绝对不会接的架势,“热。帮我穿一下。”

    “……”

    斯言抬起头来,看一看郁野,又看一看程桑榆。

    这事,僵持越久越奇怪,程桑榆只好把衣服抖开,两臂套进去穿上。

    她个子算是中等,不高不矮,但骨架小,所以整体显得很纤瘦……

    衣服套她身上很大,袖子得挽两圈。

    三十来岁的人,被一个学生这样照顾,措辞到动作都很生疏,跟校园文里的青涩桥段一样。

    简念看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吐槽。

    程桑榆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但没再说什么。

    沿路过去,风衣硬质的料子沙沙作响,衣襟处有一股很是清淡的香气,像沾了点晨雾的皂香。但凡她稍把头低下去一点,就会和呼吸纠缠在一起。

    步行五百米,到了停车场。

    车解锁,郁野坐副驾,斯言坐后座。程桑榆上了车,第一时间把外套脱了下来,丢回给了郁野,“谢了。”

    郁野接过衣服,懒懒散散地笑着说了句:“不用谢,同桌。”

    声音不大,不足以叫斯言听见,内容也没什么特别的,却还是叫程桑榆莫名地心跳错了一拍。

    正准备把车子启动,唐录生又把电话打了过来,这一回声音呼哧带喘的,格外慌乱:“斯言真没回家吗?”

    “没。”

    “那她联系你没有?”

    “唐录生,你最好说清楚发生什么事了。”

    那边嗫嚅半晌,终于和盘托出。

    程桑榆转头看了看后座的斯言,果断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下了车。

    她走远了才出声,语气很是冷静:“你知道我想说你什么吗?”

    “嗯?”

    “傻叉。”

    唐录生没还嘴。

    过了会儿,他像是反应过来了,“……斯言是不是已经跟你在一块儿了。”

    “对。”

    “你他妈……耍人玩有意思吗?!我他妈差点报警你知不知道!”

    程桑榆冷笑:“你也知道这事有可能严重到要报警?你还发火,你个傻叉有什么资格发火?今天但凡斯言出了什么事情,唐录生你也完了,我这辈子不会放过你。”

    那边只有急促的喘息声。

    “以后你都没资格再单独带斯言出去玩,这事儿我也会告诉你爸妈,你有什么不服气的,你跟他们申诉。”

    说完,程桑榆把电话挂了。

    微信拉黑,电话号码拒接。

    斯言看着车窗外,那站在夜色里的,正在深深呼吸的身影。

    “郁老师……他们是不是又在吵架。”

    “你妈妈很生气,所以情绪激动是正常的。那也不算吵架。”

    可能会是单方面骂人吧,他想。她骂人挺好听的。

    斯言点了点头。

    她一直注视着车窗外,过了好一会儿,程桑榆转身回来了,车门拉开,面向她的却是一张笑脸:“走吧,我们去接灿灿。”

    斯言喉咙梗了一下。

    她已经九岁了,有些害羞,再也没法像三四岁那样,每天把“我最爱妈妈了”、“我和妈妈天下第一好”挂在嘴边。

    但她很想这么说,很想很想。

    “妈。”

    程桑榆一边扣安全带一边回答:“嗯?”

    “你是我最最最好的朋友。”

    程桑榆做了个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的动作,“那灿灿呢?”

    “灿灿只有两个‘最’。”

    程桑榆哈哈大笑。

    董星灿已经收拾好了过夜的装备,提前五分钟下楼等候。

    她妈妈周晴交代了一番做客的规矩。

    斯言说“灿灿来我家不需要那么多规矩”,把周晴逗得乐不可支。

    两个小朋友坐在一起,叽叽喳喳,气氛一下变得热闹起来。

    程桑榆笑了声,“鸽子变麻雀了。”

    枳花西路与董星灿家离得不远,开了二十分钟不到便到了。

    两个小朋友一前一后地下了车,手挽着手往里走去。

    郁野也下了车,把外套穿了起来,拉链拉至最高。

    这样子,好像又准备夜跑回家。

    程桑榆无意识地把车钥匙在手里捏了捏,“……上去喝杯茶再回去?我妈问起今天的事你帮忙说明一下。”

    郁野一顿,把拉链往下拉了寸许,露出轮廓清晰的下巴。

    “好。”

    康蕙兰在家一边看电视一边跟老姐妹煲电话粥,防盗门被打开,一下进来四个人,这架势把她吓了一跳。

    电话也不讲了,挂断了去瞧时间:“不是说那个舞剧要看两个小时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程桑榆没想瞒着康蕙兰,又怕她过多担心,便把事情轻描淡写地陈述了一遍。

    康蕙兰对唐录生本已厌恶至极,这下更是永久钉在黑名单里了,只是碍于两个小孩在场,不好发作。

    程桑榆进卧室加了件外套,出来烧水。

    斯言和灿灿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就去了她的卧室,门关了起来,里面一会儿嘻嘻哈哈,一会嘀嘀咕咕。

    郁野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再度接受康蕙兰的一番致谢:“哎最近这些破事儿,要没有小郁你,还真是不知道怎么收场。”

    郁野说:“没有,我不过是起了一个辅助的作用。今天我不在,斯言自己也会联系

    家里,她不会让你们担心。”

    “说是这么说,但不知道得多担惊受怕……”

    这时候,康蕙兰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拿起一看,脸都黑了,“是唐录生。”

    “您别接。”

    “我要接,看我不骂死他。”

    康蕙兰拿上手机,走进厨房,还把门给掩上了。

    这门起的作用,不过是聊胜于无,坐在客厅里的两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康蕙兰方言夹杂普通话,火力全开,密集连贯,连珠炮一样连个气口都听不见,其修辞之复杂,花样之繁多,埋土里的人都能被骂活过来。

    程桑榆尴尬地瞟着天花板。

    郁野轻笑一声:“相比较起来,你蛮斯文了。”

    “……”

    康蕙兰骂爽了,总算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厨房门打开了,康蕙兰黑着脸出来:“唐录生脸皮真是厚,我骂他半天了,他也不走,非要上来看一看斯言。桑桑,这种情况,我们能报警吗?”

    “……他人在哪儿?”

    “楼下。”

    程桑榆起身:“我下去看看。”

    郁野也跟着起身:“我陪你。”

    程桑榆飞快瞟他一眼。

    康蕙兰:“对,麻烦小郁你也跟着去一下,万一动手了,我们不吃亏。”

    我们。

    郁野扬了扬嘴角,“好。”

    两人快步下了楼,一推开门,前面空地上站着的两个人立即迎上来。

    郁野退后一步,抱住手臂,后背抵住了大门,微微扬起下巴。

    万夫莫开的架势。

    唐录生皱眉,“什么意思?我的女儿我都不能探视了?”

    “斯言好不容易被哄好,你但凡还有点良心,现在就别上去打搅她。”程桑榆冷声说。

    “这回真是紧急情况,而且我都算好了,绝对能赶在散场之前……”

    “你这些屁话留给你自己听吧。谁都没你的破生意重要,你唯一的女儿也没有。她就是自找的,回回失望还回回相信你。”

    唐录生哑口无言。

    这时,站在唐录生旁边的年轻女人,往前走了一步,尴尬赔笑:“对不起啊程姐,这回是我的错,我没有哄住斯言……”

    “这和你没关系,该道歉的人也不是你。”程桑榆打断她,眼睛往她手臂上瞥了一眼——手腕从松垮垮的衣袖里露出来,上面套着一支卡地亚的镯子。

    原来就是她。

    很意外,长得不是她以为的那种“狐狸精”,漂亮归漂亮,但并不显得精明。

    “唐录生这人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重视,你还替他说话啊。”程桑榆没忍住。

    年轻女人的表情滞了一下。

    唐录生后退一步,“那我明天……”

    “斯言亲口说了,以后不想再单独跟你出去玩了。她要是不想见你,也烦请你尊重她的意见。她虽然小,但你别以为还有机会糊弄她。”

    年轻女人把唐录生的袖子拽了拽,小声说:“唐总,走吧唐总……”

    唐录生:“你代我跟她说句对不起。”

    “不代。滚。”

    唐录生终究没再说什么,目光在郁野身上稍有探询地停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程桑榆一秒卸下战斗姿态,肩膀塌下去,头也低下去。

    身后响起脚步声,郁野回头,通过格栅看了一眼,从门口让开了,往前走了一步,顿一顿,伸手,捉住程桑榆的手臂,往旁边拽了一下。

    “有人下楼。”

    程桑榆回神,“哦”了一声。

    铁门打开,里面的人走了出来,好奇地投以视线。

    郁野往右边迈了一步,挡住了程桑榆的身影。

    门关上,脚步声渐远。

    郁野松了手,手指轻轻地攥了攥,又松开。

    程桑榆忽然出声:“你是不是觉得,唐录生这么烂的人,我居然会跟他结婚。”

    十分苦涩而疲惫的声音。

    郁野低头看她,默了几秒钟,说道:“我没有这样觉得。你当时跟他结婚的时候,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程桑榆睫毛颤抖了几下,“……所以人为什么会变。那么好的一个人,会变成这样的怪物。”

    郁野没有作声。

    他也还在找答案。

    程桑榆轻轻吸气,雾气凝于眼前,“我十六岁跟他在一起,离婚的时候三十岁。十四年,差不多是我活到至今,半辈子的时间……半辈子就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变烂,真是太恶心了。”

    她用力呼吸,水雾却还是以更快的速度漫上来,直至视线模糊一片。

    郁野目光下落,停在她湿作簇状的睫毛上,眼泪仿佛露珠,眨一下就会滚落。

    但她把脸别了过去,迟迟地不敢用力眨眼。

    她的美丽,倔强比柔弱更具体。

    “程桑榆。”

    程桑榆把目光瞥了过来。

    “你哭起来很漂亮。”郁野望着她,认真地说。

    客观陈述的语气,和“这朵花开得很鲜艳”,“这朵云的形状很可爱”没什么两样。

    程桑榆一下怔住,表情也凝滞了。

    全身血液却飞速上涌,让她颈后皮肤顿时一片飞红。

    郁野很想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却好像怎么也办不到。

    明知冒犯,也只能直视着她,赶在自己耳根红透之前,尽量以平静的语气,把话讲完:

    “……所以,不值得为这种事哭。”

    第23章 23那种孤独甚至都不要人去共鸣。……

    一时都无人作声。

    寂静把心跳放大,直接扪响在耳朵里。

    郁野率先扛不住,他甚至无法原样地再将这两句话复述一遍。

    他若无其事地退后一步,“……我走了,你上去休息吧。”

    “你……”程桑榆的语言功能,也似乎陷入了某种失序的状态,“……嗯……今天谢谢你。”

    郁野点了一下头,两手抄进外套口袋里,又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快步走了。

    程桑榆打开门,慢慢上楼,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情绪完全平静下去,才把门打开。

    和康蕙兰聊了聊今天的事,而后催促着斯言董星灿去洗澡,把两个小孩都弄上床以后,她自己再去洗漱。

    平常犯懒,洗澡之后只会做个基础保湿,今天却不厌其烦的做了全套的护肤工作。

    人一旦忙起来,哪怕忙的是毫无意义的事,也可以分散注意力。

    等在床上躺了下来,才将手机解锁。

    郁野的头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右上角多了个红底的数字“1”。

    手指悬空片刻,点进去。

    还好,他没说什么,只发来了一段以今天的日期命名的录音文件。

    程桑榆点开。

    听了片刻,斯言同郁野探讨的父母之爱的话题,让她心里一片酸涩。

    然后,她便猝然听见:

    「我爸爸如果是郁老师这样的人就好了。」

    「我可能……不是很想和你爸相提并论。」

    ……可怕,他真是太会收买人心了。

    程桑榆关了录音,把手机丢到一边,翻个身,脸紧紧埋进枕头里。

    /

    郁野一路跑回家,出了一身汗。

    洗完澡去看手机,好几条卢楹发来的消息。

    【Luna:怎么不回我消息了?不是真的生气了吧?】

    【Luna:我也没想到会突然有事啊。】

    【Luna:身段这么高啊。】

    【YE:没生气。谢谢你。】

    【Luna:……你也太会阴阳怪气了。】

    【Luna:你生日想要什么?两千以内随便选,就当我给你赔礼道歉了。】

    【YE:不用。真没生气。你看着买吧,别破费就行。】

    【YE:毕竟,你买多贵我就得还多贵。】

    【Luna:……】

    【Luna:嘴不会好好说话就捐了吧。】

    郁野不打算再回复,正准备把手机丢到一旁,一通叶琳的电话打进来。

    叶琳:“准备休息了没有啊小野。”

    郁野:“还没有,刚刚到家。”

    叶琳如今同他讲话总是带着笑意:“最近学校忙不忙呀?”

    “还好,除了上课就是实习。”

    基本的寒暄流程总是要走,他不能叫叶琳有什么事就直接说,这样叶琳多半要多心是在嫌她啰嗦。

    现在家里的事,很少能够让郁野有什么情绪上的波澜,因此他很平静地听,很平静地答。

    直到叶琳觉得言语上的关心已经达标了,她笑一笑,终于道明白这通电话的目的:“小野,你今年生日,是想跟同学过,还是……”

    极其复杂的家庭关系,注定每一年的生日,是郁野最烦的日子。

    去年他父母两边都没去,自己一个人开车跑山里躲清净,在农庄喂羊发呆。

    但转头叶琳就拎了个蛋糕上门拜访,问他,是不是她哪里没有做对,让他伤心了,不然怎么生日都不愿意跟家人一起过。

    郁野很不愿意见到叶琳脸上,出现这般小心翼翼到近乎讨好的表情,这会让他想到还没离婚之前,叶琳问郁长河这个月的生活费怎么还没到账时的样子。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能完全做到课题分离,叶琳的委曲求全,会无限激发他的自厌心理,他总会想,如果离婚的时候没有他,叶琳是不是能多一些选择;或者,倘若他更有能力一些,叶琳是不是就能过得更自由一些。

    那天叶琳给他煮了一碗面,看他吃完,又帮他切了蛋糕,和他一人吃了一块。

    临走时,又跟他道了歉,即便她什么也没做错。

    蛋糕以多了两块缺口的样子,剩在了那里。

    “……应该回家过吧。”郁野淡淡地说。

    叶琳高兴道:“那太好了。你叔叔还怕你今年又不回来呢。”

    郁野没作什么反应。

    “那去你爸那边吗?”

    “看他们准没准备。”

    叶琳默了一刹:“要是邀请你了,那也是应该去的。”

    “嗯。”

    阿加莎过来绕着他裤腿打转,轻吠一声,往餐厅走两步,又回头来看他。

    郁野跟过去,发现是水碗打翻了。

    “妈我先不说了,我给阿加莎盛碗水。”

    “好。那你早点休息。”

    郁野把碗拾起来,去厨房里洗干净,重新从净水龙头里倒了一碗,放回到客厅,又拿拖把将地板拖干净。

    做这些的时候,整晚的好心情,已然荡然无存。

    /

    隔天,程桑榆给王书珍和唐孝荣打了一通电话,不带任何情绪地将唐录生昨晚所做的事情陈述一遍。

    王书珍惯常要给唐录生开脱,这回也没作声,因为实在太过离谱。

    最后唐孝荣道了歉,说会跟唐录生聊一聊。

    “斯言说,以后都不想跟她爸单独出去玩了。我想她这次确实受到了很严重的心理伤害,需要一些时间缓冲,我们大人最好尊重她的想法,不要勉强她,这件事我想请你们体谅。”

    唐孝荣:“当然,当然。”

    那之后,唐录生消停了一段时间,斯言有时候周六不想去爷爷奶奶,唐孝荣和王书珍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答应了。

    /

    过了没两天,郁长河也给郁野打来电话,请他生日那天去吃饭。

    郁野两边做了通知:中午去母亲那儿,晚上去父亲那儿。

    这样一碗水端平,谁都不会有意见。

    生日越临近,郁野心情越差。

    生日头一天下了课,卓景阳送上同孔新语一起凑份儿给他准备的礼物,说句“生日快乐”便两步退远。

    郁野瞥他:“怕我吃人?”

    卓景阳:“您样子看起来是挺像的。”

    隔天上午下了课,郁野去了叶琳那儿。

    论准备的隆重程度,与卢梓宸的生日没有两样,甚至继父卢家栋还亲自下厨,烧了一道最拿手的红烧带鱼。

    卢家栋开了瓶珍藏的霞多丽,一套漂亮的生日贺辞,郁野过耳没过脑。

    至此氛围虽略显客套,倒也没那么差,直到两杯酒过后,卢家栋陡然话锋一转,笑问:“小野,你寒假要去实习吗?”

    “暂时没有这个计划。”

    卢家栋笑说:“我听你妈说,你暑假的时候,给小学生做过家教是吗?”

    郁野筷子稍顿,抬眼看向卢家栋。他已经料到了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果真——

    “梓宸他这个学习成绩,你妈每天都在犯愁,他总说学校里老师教太快了,听不懂,我俩自己辅导吧,又实在搞不懂他听不懂的原因究竟在哪儿……”

    “我寒假已经定了还要给人做家教。”郁野平静地打断卢家栋,“不好意思叔叔。”

    “这样啊……”卢家栋笑了笑,转而又说,“那小野你跟那家定的是上午还是下午?叔叔不是没考虑过其他人,但毕竟小野你是梓宸的哥哥,还有什么比自己亲人更值得信赖,你说是吧?你放心,叔叔肯定不让你白教,课时费明算账……”

    叶琳搭腔了:“一家人还说这么客气的话。以后小野要是出国,这学费生活费的,难道还要明算账。”

    郁野奇异地发现发现自己竟不觉得愤怒,大约事情一再发生,愤怒与失望的阈值,也在不断变高。

    那个给他煮寿面还是会按照他小时候的习惯,卧两个蛋的妈妈是她;

    不经过商量,就把他的利益让渡出去的卢梓宸的妈妈,也是她。

    他过去痛苦的根源,是执着于把这两者分开,希望她能够更纯粹一些,这样他爱或者不爱,也能更纯粹一些。

    可都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对她而言,哪一个更特殊呢?

    是他把自己看得太特殊了。

    “除了做家教我还要上英语课。”郁野露出没有任何内容的笑容,“毕竟我还得准备出国,早做准备早有把握,是吧叔叔。”

    卢家栋只好笑着点点头。

    坐在郁野对面的卢楹,埋头吃浓油赤酱的红烧带鱼。

    这菜是她小时候爱吃的,卢家栋练手次数多了,也就烧得得心应手。

    以前卢家栋和叶琳刚结婚那会儿,她总是明里暗里地针对郁野,他越不爽,她越高兴。

    而就在卢梓宸降生后不久,她陡然发现,自己对郁野的敌意的根基,悄无声息地土崩瓦解。

    此时此刻,她看着郁野的表情,似乎是在品尝多加了一个shot的苦涩,苦得她第一反应也是想笑——

    读大学那一阵,她也是没有假期的,除了帮忙带娃还是帮忙带娃,但凡有点情绪,一句“你是姐姐”的大棒就压了下来。

    吃完饭,郁野没有多留,以下午还有事为由,迅速离开了。

    卢楹开车,在小区附近的路边看见了郁野,他塞着耳机,她按了两下喇叭他才蹙眉回头,也是不怕被车撞死。

    卢楹落下车窗,探头:“去哪儿?送你。”

    她的车堵停了后面几辆,喇叭声此起彼伏。

    郁野只好拉开车门上车。

    “去哪儿?”

    “回家。”

    卢楹输入“泊月公馆”导航,开导两句:“想开点,你至少还有个能让你住豪宅的爸爸。”

    而她的亲身母亲,已经远嫁海外杳无音讯了。

    “你喜欢我也可以跟你换。”

    卢楹撇嘴:“换来换去有个屁的差别。”

    郁野一下午待在家里打游戏,傍晚出门,去赴另外一场生日宴。

    本想着和秦婉娴拌拌嘴也算解闷,结果到了那餐厅的包厢一看,除了自家人,还有别人。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自称姓赵,带了个也是约莫二十来岁的女生,是他女儿,也在南城大学读书,工商管理专业的。

    荒谬得郁野

    除了冷笑没别的反应。

    郁长河还在招呼:“小野,以棠跟你一样也喜欢骑行,也准备申请美国的大学,你们可以加个微信,以后约着出去玩儿也有个伴……”

    郁野起身,径直往外走。

    郁长河顿时变了脸色,同人赔个笑,赶忙起身追出去。

    “郁野!你去哪儿!你给我回来!”

    郁野脚步不停。

    “你这么大的人,懂不懂礼貌!你信不信你那卡我给你停了,泊月公馆我也叫人把门锁换了!”

    郁野终于顿步。

    郁长河喘了口气,见他转身,脸上露出笑容:“这就对……”

    “您随意。”郁野淡淡地说。

    郁长河表情一滞。

    “反正都是您的,你爱收回去就收回去吧。”

    说罢转身。

    这一回,无论郁长河怎么恩威并施,郁野都不再停步。

    中午喝了酒,晚上郁野是打车过来的,出门正好迎面驶来一辆空的出租车,他随意抬手招停。

    出租车司机打上表,问:“去哪儿?”

    “泊……枳花西路。”

    “那儿晚高峰开进去半小时绕不出来,到时候就给你停路口行不行。”

    郁野没什么所谓地“嗯”了一声。

    十一月的风,到底有些寒凉,一阵阵灌入车窗,从体表到心脏,都跟着失温。

    走走停停,四十分钟,终于到了路口。

    扫码付款下车,无意识地往小路里面走去。

    梧桐树叶落了一层,投在地上的树的影子,都显得消瘦零落。

    小区晚间饭点前后进入人口多,保安也懒得一一查验,跟在人后面混进去,简直轻而易举。

    郁野站在对面,瞧着闸机进进出出了好几波的人,还是没有迈步走去对面。

    很唐突,至少应当提前打个电话。

    但见了她又能说什么。

    又站了两分钟,就在他迈步准备离开的时候,后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郁野?”

    郁野蓦地顿步回头。

    程桑榆穿着一件青灰色的长款针织开衫,头发非常潦草地拿个抓夹抓在了脑后。

    手里领着塑料袋,里面装的似乎是辣味鱼干和啤酒。

    程桑榆两步走过来,“怎么在这里?有事过来找我?”

    郁野目光垂落,栖在她的脸上,脑子有些空白,像在低能耗地运行:“嗯……想给你提供一点创作素材。”

    “什么素材?”

    “……参加生日宴,到了才知道,其实是相亲宴。”

    程桑榆表情一呆。

    郁野歪头,露出一个笑容,“你信了?”

    程桑榆没像上几次那样露出无语的表情,因为他这笑容她不陌生,每次他讲那种有点惨的事,都会习惯性地露出这样的笑容。

    她没作声,只是把手机掏了出来。

    郁野看她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好几下,不明所以。

    直到她两指外扩,盯住了屏幕的某处,念道:“出生日期,11月9日……”

    她顿了一下:“搞了半天你还真是天蝎座。”

    郁野:“……你在看什么东西。”

    “你第一天发我的成绩单啊。”

    “……”

    程桑榆目光复杂,“怎么不提前提醒我今天是你生日。”

    “要是说了,我提什么要求,你就没法拒绝了。”他半开玩笑的语气。

    “……什么要求?”

    “你会拒绝吗?”郁野低下头来,声音也陡然地轻了两分。

    程桑榆抿住唇。

    脑子里一瞬间过了无数种可能性,从最温和的到最激进的,她预判不到自己的反应。

    “……你得先说。”

    郁野低笑了一声,“我不知道……我没什么要求,走到这里来,只是想见你一面。现在我已经见到了。”

    程桑榆看着他的目光,一时失语。

    她想到曾经看过一张印象很深的摄影图,纯净到几无一点杂质的淡蓝色冰川,很平静,没有任何强烈的情感倾向。

    但她看到的一瞬,只感觉到了一种非常空旷的孤独。

    那种孤独甚至都不要人去共鸣。

    第24章 24“郁野……”她低声地说,“张嘴……

    程桑榆在心里默念了十遍“心疼男人就是倒霉的开始”,却还是在这样干净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你可以再提一个要求。就当送你的生日礼物。”她无声叹了口气,说道。

    “什么都行?”

    “……那当然得是我做得到的。”

    郁野把眉毛微微地扬了一下,好像控诉她未免有些耍赖。

    他眉弓生得挺拔又好看,做这个动作时,有种不驯服的少年气。

    “快点,再过十秒我就要反悔了。”

    郁野却仿佛一点也不着急,反而开始帮她倒数:“十、九、八……”

    程桑榆转身,作势要走。

    郁野倏地伸手,把她手臂捉了一下,又很快松开,“我请你吃面。”

    “……你请我吃面?”程桑榆怀疑他搞反主语和宾语。

    “对。”

    “去哪里吃?”

    “我家。

    程桑榆心脏微悬,但若无其事:“……你要自己煮?”

    “嗯。”他在出声的时候,睫毛恰好垂落,显出一种柔软的无辜感。

    ……根本没法往坏的方向去揣度他的用意。

    于是程桑榆只能平静点头,“那得等我上去一下,我把笔记本电脑带上。”

    “……要加班?”

    “改个东西,一会儿就好。”程桑榆往对面走,“走吧,我们开车过去。

    人车混流,人行横道绿灯又短,无数火三轮和抢时间的外卖电动车横冲直撞。

    郁野两步从她的斜后方,走到了她的左手边,若不是稍微碰到了她的手臂,自然得堪称毫无痕迹。

    程桑榆再一次被强化这个认知:他虽然年纪小,但在照顾人方面,有同龄人都不及的细心。

    顺着晚间的人潮进了小区,两次岔路右转,就到了二单元的楼下。

    程桑榆从开衫外套里摸出钥匙开门,“等我下,马上下来。”

    郁野点头。

    程桑榆进门,把餐桌上笔电打开的文档,再按了一次ctrl+s,阖上后盖,丢进托特包里。

    正准备走,门被敲响。

    是五楼的邻居,说是家里打印机卡纸了半天没弄好,着急打印几份文件,来借用一下打印机。

    很多年的老邻居,平日常来常往,互有帮助,程桑榆自然不会拒绝。

    除了打印文件,还需要复印身份证、户口本和学位证书……

    等全部弄完,也花去了十来分钟的时间。

    程桑榆下楼时脚步飞快。

    推开楼梯铁门一看,郁野一手抄袋,站在空地对面的梧桐树下,表情平静,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她甚至觉得,再让多等半小时,他可能还是这样。

    郁野目光投过来。

    她两步跑过去,“不好意思久等了,邻居借用了一下打印机。”

    “嗯。没事。”郁野抬手。

    程桑榆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

    郁野手臂垂下去,手指把她手里托特包的包带一勾,拎到了他手里。

    她这包是简念送的。

    跟唐录生去民政局领完离婚证那天,简念请她喝酒,把这只价格不菲的包拿了出来,祝贺她脱离苦海。

    这两年通勤出差,她都背着它,堪称最好的事业搭子。简念说她,一背上就有一股社畜味。

    今天郁野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件黑色长风衣,版型稍显正式,大约是为生日宴做的准备。

    他身形高挺,黑衣衬出一张白皙的脸,像黑夜里枝头落雪的苍松。

    这样风姿清绝的一个人,哪怕手里拎个编织袋,人家也会默认是高奢品牌的单品。

    程桑榆没多看,打量了两秒钟就收回目光。

    车子从侧门出去,汇入缓慢的车流。

    程桑榆转头看郁野,他靠坐得有些懒散,自上车起就没怎么出声,好像还是兴致不高。

    “吃过蛋糕了吗?“程桑榆问。

    “中午吃过。”

    “中午?你一天两场啊。”

    “嗯。”

    “自己赶自己的场,很稀奇。”

    郁野勾了下嘴角,“你是在伤口撒盐吗?”

    “以毒攻毒。你觉得有用吗?”

    “实话说,没什么用。”

    “……好吧。”程桑榆踩一脚油门,跟上前车,“那你继续郁闷一下,我再想想办法。”

    郁野一下坐正了些,“你在哄我啊。”

    “……”

    他怎么看起来好像已经好了?

    程桑榆换了正经神色:“怎么不和朋友一起过生日呢?”

    “会被念叨。更麻烦。”

    程桑榆一直觉得郁野身上是有一种破坏力的,只是被他温柔的那一面约束得很好。可这种破坏力无法向外界突破的话,就会向内侵蚀。

    “不要太懂事啊。”程桑榆叹口气,“家长是这样的,会在明知不对的情况下,下意识忽略更懂事的小孩。你掀两回桌子,他们就老实了。”

    顿了两秒,郁野“嗯”了一声,“有些事不是不能做,是做不到。”

    “怕你妈妈伤心?”

    “嗯。”

    程桑榆不好再说什么了。

    开到泊月公馆门口,郁野报了房号和业主名,帮程桑榆登了记,车被放行。

    地下车库大得惊人,程桑榆两次拐错弯,好在四通八达,绕一绕还是顺利到了。

    这是第二回来。

    如果说第一回是后知后觉,那这一回,多少有点自投罗网的性质——

    虽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郁野是局中卒子,不会后退,可没有她的指令,他也不会擅自向前。

    郁野按指纹解锁,进了门,第一时间去给程桑榆拿拖鞋。还是上回一起去超市买的那一双。

    他脱了风衣挂上衣帽架,把程桑榆的包拎进去,放在沙发上,招呼她过来坐。

    “……不要我帮忙?”程桑榆问。

    “不用。你坐着忙你的。”

    郁野一边翻折衬衫的衣袖,一边往厨房走去。

    程桑榆先没把电脑拿出来,坐在沙发上,弯腰跟阿加莎玩了一阵——从进门开始,它便寸步不离地贴着她。

    过了一会儿,起身,往厨房走去。

    郁野正在切西红柿,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水还在烧,等下给你倒。”

    “没事我不渴。”程桑榆走到水槽前面去,“我洗个手。”

    她刚要去开水龙头,郁野手伸了过来,把水龙头往另个方向抬,“这边是热的。”

    他手指去探水流,等变热了才说:“好了。”

    程桑榆洗了手,郁野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她擦着手,说:“确定不需要帮忙吗?”

    “嗯。”

    “那我去忙了。”

    郁野点头。

    程桑榆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对了,你这里有啤酒吗?”

    郁野回头看她,神情有些斟酌的意思,“……你可以喝酒?”

    程桑榆莫名:“为什么不能?”

    郁野略有尴尬地摇了摇头,“冰箱里有。”

    程桑榆点头,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罐啤酒,扯开拉环,丢进垃圾桶。

    出去之前又看了一眼郁野。

    网络上总会莫名冒出些新概念,比如“人夫感”。

    她一个结婚又离婚的女人,看见这个词总想吐槽,什么“人夫感”,真结一回婚,看一看现实中的“人夫”是怎样一副嘴脸就老实了。

    但此时此刻,郁野穿着白衬衫,挽着衣袖在这里切菜的样子,总算让她理解了网络上的“人夫感”,追求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氛围。

    程桑榆回到客厅坐下,一边抿着啤酒,一边滑动着触控板查看文档。

    郁野动作很快,她还没改上两行,面就好了。

    郁野抽了张隔热垫,把雪平锅放上去,又说了一声:“可以吃了。”

    程桑榆:“来啦来啦。”

    她放了电脑,去厨房里洗了个手,到餐厅坐下。

    仍同上回一样,郁野先给挑了一碗面,连同筷子递到她手里,再去挑自己的。

    “有荷包蛋,你要吗?”郁野问。

    “不用。我晚饭吃得挺饱的。”

    郁野往她碗里看了一眼,“是不是给你挑多了。”

    “有点。”

    郁野径直伸手,把她面前的碗端了过去,挑了两箸到自己碗里,“这样?”

    “……嗯。”

    她根本来不及提醒,她已经动过筷子了。

    面味道不错,如果不是真的很饱,她会很愿意来上一大碗。

    郁野吃得很快,但吃相一点也不难看,他应该挺适合做吃播的,不管是脸还是吃东西的姿态,都让人很有食欲。

    他碗里有两个荷包蛋,面都快见了底,却迟迟没有动。

    程桑榆挑着面条,有点好奇:“……你要留到最后吃?”

    “不是。不喜欢。”

    “不喜欢还煎两个。”

    “……算是仪式感。”

    程桑榆筷子放慢,语气有点斟酌:“小时候经常这么吃?”

    “嗯。吃腻了。”

    他讲到家庭这方面的事,总有点事不关己的淡漠,好似他那套人为设置的情绪过滤系统,又在发挥作用。

    面吃完,郁野收了碗筷,让她自己去忙,不必帮忙。

    程桑榆也没跟他客气,重回到沙发上开始工作。

    郁野把厨房收拾干净,走进客厅。

    大约坐在沙发上总要躬身不大舒服,她在地毯上的皮质坐垫上坐了下来,敲着键盘,十指如飞,神情分外严肃。

    工作状态的程桑榆有种佛挡杀佛的肃杀气。

    郁野也去拿了一罐啤酒,到程桑榆身旁坐下。

    程桑榆格外沉浸,一口气从头顺到尾,只留下了一处需要填入数据资料的地方。

    她十指交握,撑起来伸了个懒腰。

    手臂放下去,打到了什么,回头一看,是郁野的膝盖。

    她吓一跳:“……你什么时候坐在这里的。”

    “……都半小时了。”

    “那你怎么不出声。”

    “我一直在喝啤酒。”

    程桑榆瞥他,“……你不是在看我写东西吧?”

    “我为什么要看这个。”

    “不信。你总不是干坐着。”

    “……”郁野有点无奈,他提前把脸撇到另一边去,目光去瞧电视旁边的绿植,“我在看你。”

    程桑榆立即若无其事把视线移回了电脑屏幕上。

    微妙的静默与尴尬。

    她点开了要做参考的某文库文档,拖到需要引用的内容,点击右键,发现无法复制。

    要么截图转文字,要么手打。

    她正在思考哪个更不耗费工夫,听见斜后方郁野说:“你用的浏览器,有一个插件可以破解。”

    “……不是说没看吗?”

    “刚刚瞟了一眼……不是有意的。”

    “……”程桑榆不跟他计较,她隐约意识到,自己跟他相处,有越来越幼稚化的趋势,“什么插件?”

    “supercopy。进应用商店要连一下V-PN。”

    程桑榆露出了稍显麻烦的表情。

    郁野说:“我帮你?”

    程桑榆忙不迭地把笔记本递过去。

    郁野将笔记本支在膝盖上,开始捣鼓。

    程桑榆乐得休息,手肘撑着茶几,手掌托腮,解锁手机,刷了一下群里的消息。

    过了没多久,听见郁野说“好了”,她直起身,却觉后脑勺撞到了什么,身后随之传来“唔”的一声。

    急忙转头看去,郁野皱着眉,一手托笔记本,一手捂住了鼻子。

    “是不是撞到你了?”

    程桑榆急忙起身,接过笔记本放到一边。

    膝盖抵在沙发边缘上,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挪开了他捂着鼻子的手,瞧了眼有无流鼻血,继而低头,朝着他的鼻梁骨,“呼”了两下。

    这动作自然得如同条件反射,叫人毫不怀疑,她张口就会说出“痛痛飞走了”这样的话。

    血液奔涌,流窜到心脏,又涌入大脑。

    郁野耳根通红,轻咳一声提醒:“……程桑榆,我不是斯言。”

    程桑榆身体一滞。

    手里握着他腕侧皮肤的体温,骤然地鲜明了起来。

    她目光停留在他的高挺的鼻梁上,只要一眨眼,就能瞥见鼻梁下方的嘴唇。

    脑海突然不受控地想起很久之前,琪琪说的那句话:郁老师自然状态唇色就蛮好看了。

    氧气仿佛稀薄了两分。

    程桑榆急忙抬起目光,可这一下便正好撞上了郁野

    的视线。

    一瞬间空气凝滞。

    呼吸也都静止。

    程桑榆察觉到什么动了一下,目光低下去,是他的喉结微微滚动。

    等再抬眼,与他四目相对,一切都似乎变了意味。

    静止的空气被引爆,变成焦灼的湍流,在心脏与脉搏里湃动。

    程桑榆一直屏着呼吸,一动也不动,直至胸腔里感受到了某种缺氧般疼痛。

    她恍然回神,倏地松开了郁野的手腕。

    起身时,还算镇定,只是声音已不可避免地多了两分不自然:“……我借用一下洗手间。”

    没有听见郁野出声,她也不敢回头,走到餐厅和客厅交接的地方,根据经验判断,那扇磨砂不透明的门,背后应当就是洗手间。

    按下把手,果然如此。

    她关上门,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浇了一捧冷水。

    心脏跳动得太厉害,以至于有些发疼。

    纯情莫非是一种会感染的病毒吗,怎么只是这样,就好像要让她心脏功能发生故障。

    洗过脸,程桑榆又待了好一会儿,想把自己调整到镇定自若的状态再出去。

    因此门突然被敲响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谁?”语毕就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而他却配合地说:“我。”

    隔了一扇门,他声音听来稍有模糊,“……你还好吗?”

    莫非她进来很久,让人担心吗?

    她手机没带进来,无法判断时间过了多久。

    “……没事。我马上出来。”

    程桑榆打开水龙头,把不知道洗过多少遍的手,又洗了一遍。

    随后,才慢慢地走到门口去,把门打开。

    郁野就站在门口。

    她没有抬头去看他,低头迈出去,反手带上了浴室门。

    郁野却一步上前。

    身影骤然笼罩而来,她心脏突跳,还没反应,手腕被他一把扣住,往旁边一带。

    他身体欺过来,另只手一抬,取掉了她的抓夹。

    头发散落的同时,她后脑勺轻轻地抵上了一旁的白墙。

    如同坐在过山车上急速俯冲,头晕目眩。

    扣着她手腕的那只手,顺势地搂住了她的腰,停顿一瞬,他身体挨过来,低下头。

    染着雾气的皂香气闯入鼻腔,鼻尖上方萦绕他的呼吸,一下深,一下浅。

    程桑榆很想看一看,他此刻是什么表情,于是把脸抬了起来。

    他目光幽深,眼里清澈的热度,好像把她的心脏都烫了一下。

    下一瞬,他便低头。

    明明带着某种强势的决然,可挨上的触感,却柔软温柔得不可思议。

    程桑榆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后像有烟花炸响,轰鸣不停。

    他手掌贴在她的腰侧,虽然在亲她,整个人却僵硬得一动不动,好像本能都已失灵。

    青涩干净得像是久远的初夏,在凉荫里饮下的一瓶橘子汽水。

    程桑榆踮起脚尖。

    一只手攀上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插-入他脑后柔软的头发。

    仰面,与他贴得更近。

    “郁野……”她低声地说,“张嘴。”

    她感觉到他又僵滞了一下,却立即乖巧地如她所言,将齿关分开一线。

    她手指碰一碰他发烫的耳朵,那里皮肤薄得好像轻轻一揉就会破掉。

    舌尖从齿缝灵巧地探进去,找到他的。

    体温越升越高,呼吸也越发滚烫,像一场夺走理智的高热。

    闭上眼睛,任由思绪沉陷下去,凭本能攫取纠缠。

    好像那些已经从她的世界里背离出逃的愉快,都久违地重新回到她的心脏,栖息于她的血液。

    醺然如同酩酊。

    第25章 25不代表什么

    郁野大脑停转了好一阵,才缓慢地恢复运作。

    整个人如同置身于一场高烧的迷梦。

    心脏过速,体温滚烫,神迷目眩。

    一切都恍惚得不真实。

    程桑榆在温柔而密实地掠夺他的呼吸,就像她本人的存在一样:暮春四月温柔的晚风,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吹过来的,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在风里走了好远、好久。

    程桑榆感觉到郁野挨在她腰侧的手掌收紧了两分,缓慢移到她腰后,两臂收拢,随后把她整个人紧紧搂在怀中。

    他个子这样高,她好像是完全地陷在了他的拥抱里,无处可逃。

    他开始生涩而缓慢地回应,试着在她吮吻的间隙,去捕捉她的舌尖。

    但不知道是否因为害羞,总是一触便退。

    他密不透风的拥抱、身上干净的香气、口腔里啤酒微微的苦意、没有任何技巧的回吻……

    一同变成了某种高剂量的激素物质,直接唤起了她生理层面的战栗。

    她膝盖发软,从喉咙里逸出了一声暧-昧而含糊的声响。

    空虚感愈演愈烈,开始演化为一种实质的疼痛感。

    程桑榆骤感覆水难收的惊恐,于是赶在理智彻底沦丧之前,止住了进攻的趋势,微喘着气,把脑袋退开了。

    郁野低下头来,下巴搁在她肩窝处。

    鼻梁挨住了她颈侧的皮肤,鼻息粗沉,一阵一阵回荡于她耳畔,好像许久都无法平复。

    他抱着她像溺水者抱紧了一根浮木,一种全心信任的求救姿态。

    程桑榆心里柔软,伸手,揉一揉他犹自滚烫的耳朵。

    廊灯没开,只有客厅灯光切过来一片,他们陷在昏暗里,拥抱像是一种互相支撑,以防止一同坠坐下去。

    “程桑榆……”郁野忽然出声。

    音色失却平常的清越,变得沉哑。

    程桑榆把脸朝郁野那边侧了一点,以示自己正在听。

    按在她后背上的手掌紧了紧,他的声音和呼吸也跟着收紧:“我们现在……是男女朋友了吗?”

    空气骤然凝滞。

    仿佛是哪里开了一扇窗户,寒凉夜风猛灌而入,本是高热黏着的气氛骤然降温,急速冷却。

    坠入冰点。

    郁野当然察觉到了,程桑榆身体一瞬间的僵硬。

    心脏像从万米高空做自由落体。

    贴在她背上的手掌不由的垂落下去,他也跟着站直了身体,低头,往她脸上看去。

    声音哑得他自己都有点听不清楚:“……什么意思?”

    “抱歉……我……我可能……”理智归位,把一时纵情的狂热驱逐得一干二净,程桑榆不得不面对急转直下的局面,艰难组织语言,“我觉得……可能不能代表什么……”

    “……接吻不能代表什么?”郁野紧紧抿住唇。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得匪夷所思。

    “我的意思是,现在这个时机……还不能定义……”程桑榆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常用字三千,组织不出她觉得合适的语句,“……对不起,我不能说谎骗你……”

    “那我亲你你为什么要回应,为什么不干脆给我一巴掌。”郁野想象不到自己竟会说出这样摇尾乞怜的话,“……因为你喝了酒?”

    程桑榆睫毛颤抖了几下,还是把目光抬了起来。

    昏暗里,她看见郁野眼眶里隐隐泛着水光,心里一惊,更加羞愧得无地自容。

    “因为你亲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只是程桑榆。”她坦诚说道。也不知道,郁野会不会痛恨她的坦诚。

    “那现在……你不只是程桑榆了是吗。”

    “对不起……我知道你一定很失望,发现我和其他……其他首鼠两端投机取巧的成年人没两样……”

    这样讲,太像是巧言令色的免责声明,程桑榆不再往下说了。

    他当然应该失望。

    她都觉得自己很混账。

    她在做什么,为什么要伤害这样一个真诚干净的人。

    “那么原本你打算怎么做?心照不宣地当做这件事没发生?”郁野攥紧了手指,眼眶泛

    红。

    程桑榆没有回答。

    “你完全没有考虑过后果。”郁野为她下了定论。

    程桑榆无言以对。

    郁野也不再说话,只站在她面前,脑袋更低地垂落下去,以至于她无法再看清他的眼睛。

    程桑榆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我应该走了。”

    郁野不作声。

    程桑榆往旁边迈了一步,有些恍惚的思绪影响了她对距离的判断,从郁野身旁经过时,把他的手臂轻轻撞了一下。

    他好像没站稳似的,身体跟着一晃。

    懊悔和羞愧的情绪几乎要把程桑榆淹没。

    她张了张嘴,总觉得还说“对不起”,只会让郁野显得更可怜,于是没再出声了。

    她快步走去客厅,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丢进包里,向着走廊里看了一眼,往门口走去。

    “我送你。”

    声音沙哑地传过来。

    “不用。”程桑榆快步走到门口,换上鞋,把门打开。

    阿加莎跟了过来,却只在玄关里坐下来,眼巴巴的望着她。

    程桑榆叹声气,脚步一顿,向着郁野所在的方向望去。

    自然看不见他的身影。

    她在心里说:抱歉,我好像彻底搞砸了你的生日。你最好恨我。

    门阖上了。

    郁野听见了关门声,却还是站在原地,动也没有动一下。

    直到阿加莎过来蹭他、撞他、轻咬他的裤脚,他才回神,伸手,轻轻摩挲一下它的脑袋。

    他骤然想起来,程桑榆喝了酒,要怎么回去。

    这个念头顿时成了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他急忙往外走,拖鞋没换,外套也没穿。

    进了电梯,下到负一楼,往停车方向小跑而去。

    远远地看见,车还停在那儿。

    根本来不及分辨心里翻涌的到底是什么情绪,他赶紧几步跑到车旁。

    车厢里没人。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有人来,意识到她应当是把车暂时留在这儿了。

    愤怒的情绪,这才缓慢地浮上——怎么走也不晓得走得干干净净。

    郁野回到楼上,气力全失。

    他在沙发上躺下,大腿侧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手伸进去,顿住。

    是她的塑料抓夹。

    他拿出来,攥在手里,手臂抬起来盖住眼睛。

    阿加莎“呜咽”两声,凑过来舔他落在外面的那只手。

    他抬手轻抚了一把,“我没事。”

    阿加莎没精打采地在沙发旁趴了下来,一声不吭的陪着他。

    整个空间一片寂静。

    /

    程桑榆走得很快。

    小区绕,差一点迷路。

    到门口打了一辆车,上车以后,双臂环抱,脑袋靠住了车窗。

    离泊月公馆越远,枳花西路越近,那些沸腾的情绪就越冷静。

    这样也好……终究没有结果的事,早一点了断都免得再受其害。

    一路失神,等回神时,已经站在了家门口。

    程桑榆赶忙去摸托特包的内袋,从里面摸出来一面小镜子,跺亮楼道灯,往镜子里照了照。

    披头散发,面色苍白的一张脸,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她伸手捋了一把头发,想起来自己抓夹落下了。

    拼多多几块钱的小东西,也不值什么钱。

    灯灭了。

    程桑榆又站立片刻,才去摸钥匙开门。

    去公园遛弯的程斯言和康蕙兰已经回来了,她打了声招呼,卸下背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斯言走到她面前,歪头打量她,“……妈妈你不舒服吗?”

    “没事。”程桑榆笑了笑,“只是有点累。”

    “那抱抱。”斯言上前一步,手臂环住她的肩膀。

    “抱抱。”

    她感觉到一种重回轨道的安全感。

    /

    隔日早上六点半,郁野起床,去了地下车库。

    他坐进自己的那台吉普车里,手臂撑方向盘上,注视着斜对面车位上的那台车。

    一直坐到八点,没等到有人来取车。

    上午有系主任的专必课,不能缺席。

    又等了十分钟,不得不走了,才把车子启动——他不常开车去上课,学校附近不好停车。

    上午上完课,在食堂吃过午餐,下午去基地实习。

    中午郁长河来了通电话,表示虽然不打招呼擅自把别人叫来生日宴,是他这个做爸爸的不对,可他这个做儿子的一点面子也不给,是不是也不太合适。

    末了表示,什么停卡换锁都是气话。

    郁野:“我说了您随意,我不在乎。”

    郁长河又被气个半死,撂了电话。

    郁野整天气压低得吓人,卓景阳和孔新语如无必要都不敢打扰他,有什么事找他,也格外的轻声细语。

    好不容易挨到今天的实习结束,郁野没耽搁,晚饭也没吃,立即开车回到泊月公馆。

    可那车位已然空空如也。

    郁野走到保安亭去,要求查看一下登记表,今天是否有人登记拜访。

    这不是什么机密内容,他报上房号以后,保安替他找了一下,指了指某一行:“这儿。”

    登记时间是中午12点半。

    简直像是专门挑了一个他绝对不在的时间一样。

    他把簿子合上,同保安道声谢,而后拿出手机,给孔新语发了条消息,问程桑榆是不是联系过她。

    孔新语很快回复:你怎么知道?桑姐问了一下我今天是什么课。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也没说。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哦。

    片刻,孔新语又回了一条:你知道桑姐是要做什么吗?

    【YE:不知道。】

    第26章 26不想看见的人

    两场雨后,飞快降温,开始有了几分冬日的肃杀。

    工作室从九月搬到新办公室之后,陆陆续续地又招了两三个编剧,都交由程桑榆这个内容总监负责。

    这几个月陆续过了几个选题,也都进行了试拍投放。和其他工作室一集定生死的模式不同,简念一视同仁地给每一个本子三集的播出机会,播放成绩好就继续开发,不好就暂时搁置。

    这般筛选下来,有两个本子的播放效果都算达标,进入了长期开发的环节,但最长盛不衰的,仍然是程桑榆的那部剧。

    日子忙碌、充实又无聊。

    上午十点半,刚刚打卡一小时,整个工作室,都还处在低效摸鱼的状态,暖气里混着一阵阵浓郁的咖啡香气。

    办公室没有隔出单间,只做了区域分割。

    简念、程桑榆、沈既明和小周等几个管理层坐在一块儿。

    简念把某条微信消息截图,发送给了程桑榆。

    程桑榆说:“我也收到了。”

    简念:“什么意思?我俩都混成杰出校友了?”

    “群发的吧。”

    “真的吗?”

    “群里问问?”

    “万一不是,没收到的人岂不是很尴尬。”

    南城四中八十周年校庆在即,程桑榆和简念当年的班主任尹老师在微信上给她俩发来了邀请函,请她俩回去做一场分享会。

    简念问:“你去吗?”

    “不知道,你去不去?”

    “是不是要捐钱啊?空手去不大好吧。”

    “你算是问到我最不擅长的领域了。”程桑榆笑说,“不过在花钱装叉这方面,我倒是认识一个专家。”

    “那我们也要去。捞名声的事儿不能让唐录生一个人干了。”

    两人闲聊时,沉寂多年的高中群活跃了起来,当年的班长组织起了同学聚会。

    程桑榆高一还没分班那年认识的唐录生,后来分了班,她学文,唐录生学理。

    这群是分班后文科班的群,至于没分班之前的,早被程桑榆设置了免打扰,又折叠了群聊,就是因为不想看见唐录生在群里偶尔诈尸。

    校庆那天天气赏光,格外晴朗。

    程桑榆和简念一同返校。

    刚毕业那两年还时不时回去,等越走越远,高中在生命尺度上,就不再是什么显眼的锚点了。

    进门便有一副巨大的杰出校友展示墙。

    简念和程桑榆不约而同停步。

    简念一目十行地

    扫了一遍,笑说:“没我俩啊,敢情邀请函上‘亲爱的杰出校友’只是句客套。”

    没听见程桑榆作声,简念转头去看她,又循着她视线所在的方向望去。

    杰出校友墙含金量十足,以毕业年份排序,学界泰斗、科研巨擘、商业精英、电影明星……都是行业内的顶尖人才。

    程桑榆正在看一张照片,那是个气度儒雅的中年男人。

    “郁长河……”简念下意识把那照片对应的名字念了出来,“……郁野的父亲?”

    郁这个姓不多见,简念认识姓这个的人就郁野一个。

    程桑榆“嗯”了声,淡淡地说:“走吧。”

    简念瞥她。

    朝夕相处,简念对程桑榆的一些习惯了如指掌,她越想表现若无其事,就越是面无表情。

    她只知道两人肯定闹掰了,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问程桑榆就三缄其口。

    这一个月程桑榆表现得像是生命里从来没出现过这么一个人一样,头像也换成了《不能结婚的男人》里的一帧截图,台词是:接下来50年一个人过还是没问题。

    简念以为已经翻篇,现在看或许根本没有。

    不然怎么只是看见个相关的名字,就这么大反应。

    程桑榆和简念被邀请参与的是校友座谈会,由各班班主任,以班级为单位组织。

    她俩的这一场在阶梯教室举行,主题是分享新媒体创业的得失经验。

    到的时候,班主任尹老师已在门口等候。

    尹老师教语文,程桑榆曾是她的语文课代表。

    那时候凡有什么作文竞赛,尹老师都会替程桑榆报上,有些获了奖,刊登在报纸或者竞赛方自印的获奖文集里,尹老师拿到以后,就会在上课之前明抑实扬地炫耀一番。

    程桑榆偏科,文综学得不怎么好,所以成绩在班里只是中等偏上。

    高考发挥不错,够上了本市的一所211,要学日语时,尹老师也没阻拦,说语言能够提供另外一种思考世界的角度,而且,日本文学为世界贡献了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两位诺奖得主——她毕业的时候石黑一雄还没获奖。

    尹老师一直鼓励她不要放弃创作,不管是作为职业还是爱好,因为她是有灵气的,而灵气的火花,只会在创作时持续不断迸发,一旦停止,就会很快熄灭。

    程桑榆毕业以后,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尹老师。

    因为她不但放弃了创作,还做了家庭主妇。

    尹老师笑着迎上来,伸手拍拍程桑榆和简念的手臂:“你俩还是这么形影不离啊。”

    简念:“那可不是,我俩墓地都准备买在一起。”

    尹老师哈哈大笑,把程桑榆的手臂拉住,从头打量到脚,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目光含笑,仿佛鼓励,又仿佛安慰。

    程桑榆不知道怎么就鼻尖一酸,眼眶泛潮。

    尹老师微笑说:“以后多给老师朋友圈点赞。”

    “……好。”程桑榆喉头一梗。

    分享会进行得很顺利。

    高中每个班上都不乏一两个捧场王,一两句灵机一动的搞笑提问,把气氛炒得轻松火热。

    提问环节更是踊跃,问题一个接一个,时间被延长了十分钟不止。

    尹老师不得不来控场结束提问,分享会不能再延后了,后面还有别的安排。

    “等下。”程桑榆忙说。

    她留意到后排有个长得非常文静的女生,每一轮提问都把手举了起来,但似乎总是不敢举得太高,以至于每一轮都被忽略。

    她伸手,笑着点了点那个女生,“再提最后一个问题吧。”

    女生既慌乱又受宠若惊,起身时仿佛把已经组织好的问题忘了个精光,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想问学姐,我很喜欢写东西,但我爸妈都不支持……我想问一下,靠写东西真的会吃不上饭吗?”

    因时间有限,程桑榆只能简单回答,她笑说:“我认为创作者,不管是什么类型的创作者,拥有创作的能力就相当于随身携带了一个别人抢不走的工具箱。我毕业以后,做了八年的家庭主妇,在工作经验为零的情况下,正是这个工具箱,让我重新吃上了自己挣来的饭。我相信只要不丢掉这份能力,你会走上比我要广阔得多的道路。”

    女生激动地点点头。

    铃声又响了一次,分不清楚是上课还是下课,尹老师宣布分享会结束,那个女生从后排跑过来,拉着程桑榆合了一张影。

    离开阶梯教室,尹老师带两人去办公室休息。

    三人边走边聊。

    尹老师笑问程桑榆做的剧叫什么名字。

    程桑榆摸摸鼻子:“……调性不高,不是很好意思跟您分享。”

    “那有什么。我有个学生是写网文的,好像写的是什么,‘修仙种马文’?我看了一点,实在是看不懂。其实不管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有人爱看就行,《诗经》风雅颂三部,也是地方民歌的风部流传最广呢。”

    程桑榆愣了下。

    简念笑起来:“我认识一个人,跟桑榆说过和您差不多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您教出来的。”

    “哦?也是我们学校的?叫什么名字啊?说不定真是我教的呢。”

    简念:“他高中哪儿的我还真不知道,不过他爸爸是我们学校的杰出校友。”

    这样一说,尹老师更好奇了:“哪个杰出校友?”

    “叫郁长河,好像什么五百强企业的高管。”

    “哦,郁长河啊,我们学校新礼堂就是他出钱修建的。不过他儿子是谁我不太清楚,他们有钱人都把喜欢把小孩往外国语学校送,可能是那边的吧。”

    聊着天,已到了办公室。

    简念和程桑榆进去坐了一会儿,又叙了叙旧,最后尹老师给了她俩两张餐券,让她们去食堂吃饭。

    “专门开了两个校友窗口,据说菜挺好吃,你俩去试试。下午礼堂有文艺汇演,感兴趣可以去看一看。我等会还要接待下一届的一个学生,就先失陪了。”尹老师笑说。

    “晚上同学聚会您去吗?”简念问。

    “你们班长太热情了,盛情难却。”

    简念笑说:“那晚上再见。”

    同尹老师告别之后,两人往食堂方向走去。

    毕业多年,校园里几度修翻新,既熟悉又陌生。

    经过教学楼,程桑榆说:“我去上个厕所,你去不去?”

    “我回个消息。那儿等你。”简念向着前方的鲁迅雕像抬了下下巴。

    程桑榆从教学楼西边的门进去,走到走廊最西端的洗手间门口,发现那里立了一块“维修中”的牌子,只好穿过走廊,去东边的洗手间。

    这会儿是上课时间,教学楼里很安静,只听见各班讲课的声音。

    经过通往二楼的楼梯时,上方传来脚步声。

    程桑榆下意识转头望去。

    浅绿墙裙的白墙上,有一道影子浅浅地投在上面。

    下一瞬,一道身影出现了楼梯拐弯处。

    程桑榆愣住。

    那身影也是一停。

    不知哪间教室在上语文课,琅琅读书声传来,背的是《滕王阁序》,“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

    静默里,两人对视了数秒。

    郁野穿着一件黑色粗针的绞花套头毛衣,人站在漫反射的淡白光线里,像水墨画里旁逸斜出的一支墨梅花。

    眉目疏淡,不见情绪。

    名字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声。

    程桑榆只微微地点了点头,便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有意走得不紧不慢。

    却无法不去留意身后的动静。

    脚步声下了楼梯,同样朝着东边走了过来。

    比她更加的不紧不慢。

    女洗手间在更里面。

    程桑榆一步迈进去,停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那脚步声进了男洗手间。

    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用完洗手间,又去洗手台那儿洗手、补妆……磨蹭了好久,才往外走。

    本以为郁野绝对已经走了,没想到在男洗手间的斜前方,他正背靠着一扇窗户,低头给谁发微信。

    或许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内容把他滞在了这里,他面无表情,打字飞快。

    程桑榆硬着头皮走过去。

    经过郁野面前时,他忽然掀眼,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抬了起来。

    顿了顿,微微蹙了一下眉,像在表达:你怎么还没走?

    程桑榆只能若无其事地打声招呼:“……和你爸过来参加活动?”

    郁野表情更加冷淡,“不是。”

    “……哦。”程桑榆尴尬极了,正在想怎么结束这本就不该开始的话题时,郁野的手机振动起来。

    他立即接通,姿态瞬间恭敬了许多:“我在一楼,蒯老师,我马上上来……班长没有和我在一起……”

    蒯这个姓也非常不常见。

    偏巧程桑榆就认识一个姓蒯的,蒯振海,当时的年级主任,专带理科实验班的数学。

    所以,郁野居然和她是高中校友?

    程桑榆没有多想,也不打算进一步求证,趁他还在打电话,立即抓住机会,略一颔首,表示不打扰了,而后把脚步加快,匀速地逃离了现场。

    教学楼外,和铜像鲁迅眼观鼻鼻观心好一会儿的简念,等得快不耐烦了,吐槽道:“我以为你掉坑里去了。”

    程桑榆:“……”

    学生还没下课,食堂里人不算多,都是来参加活动的校友,不乏那些刊载在展板上的杰出大佬。

    两人碰到几个别班脸熟的,寒暄了几句,热情又客套。

    到校友窗口打了菜,去往二楼吃饭。

    二楼原本是教职工专用,当年程桑榆从来不敢跟唐录生一起来食堂吃饭,因为老师站在二楼拥有全局视野,任何小动作都能尽收眼底。

    简念放了餐盘,正要坐下,目光不经意往下扫了一眼,一下顿住。

    “桑,我可能看见了一个你不想看见的人。”

    “唐录生啊。”

    “……另一个。”

    “……”

    简念盯住她,“……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是不是刚刚已经碰到过了?我说你去了那么久,还特意补了个妆……”

    “补妆和这个事没关系……”程桑榆虚弱辩解,“……没有直接关系。”

    简念笑着坐下,饭也不吃了,托着腮,实时播报:“他在排队打饭……打完了……和几个男生说了会儿话……啊他不是跟他爸一起来的啊?他也是四中毕业的?……”

    程桑榆埋头咀嚼米饭,一言不发。

    “哦,他上来了。”

    第27章 27微弱的希望

    程桑榆背对楼梯而坐。

    看不见后面的情形,也不清楚人已到哪儿,更不能回头去看,因为那用意简直是太明显了。

    她只好埋头拿筷子扒拉餐盘里的糖醋小排。

    简念嫌她怂,笑了一声,手举起来挥了一下,“郁野?你怎么会在这儿!”

    ……演还是她更会演。

    这时候的正常反应都是回头,程桑榆仍是没作任何反应。

    身后不远处斜上方传来清冽的声音:“念姐,这么巧。”

    简念笑容更盛:“是过来玩的,还是……”

    “以前的班主任让我过来给高三分享学习方法。”

    “哦,那我们居然还是校友?”简念故作惊讶。

    “郁野,这你认识的学姐啊?”一道陌生男声说道。

    程桑榆这才知道,郁野不是一个人上来的。

    郁野:“嗯。”

    “那要不就一块儿坐?”那陌生男声说道,“学姐你们介意吗?”

    简念笑说:“当然不介意,坐吧坐吧——桑你把包拿一下,给人让让位置。”

    “……”

    眼神能杀人的话,简念已经尸骨无存了。

    程桑榆拿起身旁空位上的链条包,放到自己身后。

    能感觉有一道身影从她身后绕到了空位处,她不确定究竟是谁,直到抬眼,看见对面绕去简念身旁坐下的,是一个陌生男生。

    她顿时全身细胞都进入警戒状态。

    简念一边吃菜,一边和在她身旁坐下的陌生男生闲聊。

    一会儿工夫,就把男生的信息打听清楚了,罗经纬,清大的,高中跟郁野一个班,两人关系很好,这一回是专程回来参加校庆,并跟高中时期的几个好朋友一道聚个餐。

    罗经纬:“学姐你们是哪一届的啊?”

    简念:“我应该大你12岁,你算算是哪一届的。”

    罗经纬:“看不出来,我以为学姐你们至多25岁。”

    简念哈哈大笑。

    以餐桌为界,一边热火朝天,一边鸦雀无声。

    程桑榆怀疑简念根本是故意的,想一个能让郁野也参与的话题轻而易举,可她偏不。

    郁野不说话,她也不作声,她余光里只能看见他抬起手臂夹菜的动作。

    罗经纬这时往郁野的盘子里看了一眼,“这个马蹄肉丸你不吃啊?”

    “嗯。”

    “那我夹走了?”

    郁野点头。

    罗经纬夹菜的时候,程桑榆瞥去一眼。

    分作四格的不锈钢餐盘,一格米饭,一格马蹄肉丸,一格清炒芦笋……剩下一格,是满满当当的青椒炒肉。

    她稍有诧异。

    不知道郁野是不是察觉到了,在罗经纬把肉丸都夹走之后,他拿筷子夹了一根青椒送进嘴里,然后又夹了一根。

    仿佛明晃晃地摊牌:我之前说不吃青椒就是撒谎,怎么样吧。

    胃是情绪器官,心绪烦乱时根本毫无胃口。

    程桑榆又吃了两口,实在咽不下了,便把筷子放了下来。

    简念目光扫过来:“吃完了?”

    “嗯。你慢吃,我回个消息。”

    手机是一道屏障,可在任何场合,暂时隔绝要命的尴尬。

    而简念好像这时候终于想起,现场还有个郁野,转向他笑问:“郁野你最近在忙什么?”

    “上课。没什么特别的。”

    “上回你帮忙订蛋糕,程桑榆跟我说,你姐姐在翎悦酒店工作,方便把她的微信推给我一下吗?年末准备组织个小型活动,我想问问从她那里订场地,能不能拿到折扣。”

    “可以。”郁野把手机掏出来,点开自己的名片二维码,展示给简念。

    简念加了他好友,他把卢楹的名片转发过来。

    郁野:“他们客户分了等级,体量小可能拿不到太低折扣。可以说是我的朋友,她会帮忙争取。”

    简念比个“OK”的手势:“谢了。”

    “不客气。”

    程桑榆实在待不下去了,瞟一眼简念,忍不住问::“……吃完没有?”

    “马上。着什么急。”

    程桑榆收起手机,拿起背后的提包挎在肩膀上,端上餐盘,“那我下去等你。我去小卖部买点东西。”

    简念一言难尽地瞧着她。

    程桑榆向着罗经纬微微点了点头,淡笑说:“你们慢吃。”

    郁野拿筷的手停住,目光落在餐盘上,没有转头去看。

    她今天穿了双高跟鞋,踩着磁砖地面有种“笃笃笃”的节奏感。

    听来十分从容不迫。

    他不可觉地皱了皱眉,一下子完全没了胃口。

    ……就这么讨厌他吗,坐着一起吃顿饭都不愿意。

    简念纯粹看热闹的心态,助攻绝无可能,现在程桑榆走了,没热闹可看了,她也就几口吃完,跟两个年轻人打声招呼,端盘离开了。

    程桑榆自然没去小卖部,在食堂门口等了一会儿,简念就出来了。

    程桑榆凉凉地瞥她:“戏好看吗?”

    “还行。”简念笑嘻嘻说道。

    程桑榆懒得理她。

    “下午文艺汇演你还看吗?”简念问。

    “不想看。回去睡觉吧。”

    “那我去你那儿眯会儿?”

    “嗯。”

    两人往校门外走去。

    简念突然顿步,“你俩是不是上过床了?””

    ……你觉得可能吗?“程桑榆发觉简念这人做审讯工作也一定极有天赋,她十分擅长在人已经卸下防备的时候,突然一记回马枪。

    简念确信应该是没有,不然程桑榆下意识的反应已经露馅。

    她“啧”了一声,“反正都要闹掰,怎么不睡了再掰,多浪费啊。”

    “……我惹你了啊,今天一直逗我玩,再这样我生气了。”

    简念这才笑着搂她肩膀,“好了好了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

    两人去了程桑榆家里,睡个午觉,稍作休整,前去参加高中同学聚餐。

    是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酒楼。

    这酒楼很有传奇色彩,四中几乎每个班的散伙饭,都会不约而同选在这里办。

    据说最早是因为老板是学校某个领导的亲戚,后来一届一届地传下来,变成了一种无人知晓原因,但都在默默遵守的四中传统。

    重聚选在这儿,就更具怀旧意味。

    人到得不多,两个圆桌没有坐满。

    四中生源好,班里出去的大多发展得不错,而且因为程桑榆所在的是文科班,女生占绝对多数,同学聚会的气氛也好得不得了,没人劝酒,没人炫耀房车,也没人对混得最好的同学溜须拍马。

    程桑榆当年跟唐录生从校服到婚纱,而立之年又骤然婚变,自然很难从话题中心逃离。

    她没忸怩,该分享分享,该自嘲自嘲。

    大家惋惜有之,替她高兴也有之。

    程桑榆聊得口干舌燥,水喝得多了,这时候起身离席,离开包间去了趟洗手间。

    对镜理了理头发,补了一下口红,原路返回。

    穿过走廊时,有个包间正在散场,一行人堵在了包间门口和走廊里面。

    程桑榆侧身,说句“借过”,准备从他们旁边挤过去。

    忽有一道雄浑的男声喊道:“程桑榆?”

    这行人都住了声,纷纷朝程桑榆望过来。

    程桑榆扭头一看,叫她的是个高胖的男人,看着脸熟,但她叫不出来名字。

    男人挤开众人,走到她面前来,笑说:“不记得我了?曾明。”

    程桑榆终于认出来,这些是当年12班的人。

    唐录生所在的班级。

    这个叫曾明的男生,曾经以跟踪回家、公车堵人等各种骚扰的方式追过她,后来被简念收拾过一顿就老实了。

    这一下,更多的人把程桑榆认了出来,纷纷喊道:“嫂子。”

    程桑榆蹙了蹙眉,语气还算礼貌,“我都跟唐录生离婚了,别这么叫了吧。”

    ——她觉得当年会觉得“嫂子”这称呼很甜的自己,一定是脑子被狗吃了。

    有人笑说:“叫习惯了,顺口,没别的意思。”

    程桑榆往包厢里面望了一眼,没有看见唐录生。

    很意外,这种能晒脸的场合他不来,对他来说岂不是衣锦夜行。

    曾明仿佛知道她在看什么,笑说:“唐录生跟他女朋友先去KTV开包间去了。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去玩一会儿啊?都十几年没见了。”

    “你们聚会我就不掺和了,我……”

    “怕跟唐录生女朋友撞上尴尬啊?怕什么,你看着年轻,没怎么变,穿衣服还是像学生一样……”

    程桑榆上午穿的是羊毛大衣,晚上出来吃饭,怕衣服弄脏,就挑了件灰色的抓绒卫衣随便穿上了。

    非正式场合,她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但在现在这个语境下,说她穿得像学生,要么是指她寒酸,要么是指她装嫩。

    程桑榆有几分无语。

    这时候有人插话道:“唐录生的女朋友那才长得像学生……”

    “什么叫像,本来就是今年刚毕业的学生。”曾明又看向程桑榆,“你见过吗?你跟唐录生离婚以后,应该不怎么联系吧?”

    程桑榆感觉到了一丝恶意,没有厘清具体是什么,但不大想奉陪了,于是说道:“抱歉,我得回包厢了……”

    曾明挪了一步,往她面前一站:“就聊两句,不耽误你时间,老同学十几年没见了,再碰面都是缘分,你说是吧?”

    程桑榆拧住眉头。

    他又高又壮,跟一堵墙似的。

    曾明笑着说道:“你跟唐录生离婚那会,我们同学就讨论,说唐录生这么做真是丧良心。哪有发迹以后就抛弃发妻的道理,对吧?现在找的这个,虽说年轻,比明星还漂亮,而且柔情似水,百依百顺的……”

    程桑榆打断他:“你这么羡慕,也可以跟你老婆离了再找一个。”

    曾明表情毫无变化,仍是笑说:“那不行,我可做不了这么不厚道的事儿。现在女人离了婚,日子不好过。我有个表姐,也是三十岁离婚,现在三十六了还单着。家里给她安排相亲,一堆歪瓜裂枣,她上回相了一个四十二的,得过小儿麻痹症,腿有点跛,说是肾功能还不大行……

    曾明做出来一副深深担忧的表情,话锋陡然一转,“你呢,程桑榆?你还单身吗?你平常也一定很不容易吧?”

    气氛瞬间凝滞。

    程桑榆终于明白,曾明这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当年简念把他整惨了,他又被唐录生和程桑榆秀了两年的恩爱,现在终于有机会看昔日女神“落魄”的笑话,怎么会轻易放过。

    程桑榆冷声一笑:“我看你老婆比较不容易,头婚就遇上歪瓜裂枣。”

    曾明不屑地嗤笑一声:“我也没说什么,开两句玩笑,你就破防了?”

    12班男的居多,堵在走廊里,酒气冲天,熏得程桑榆直犯恶心。

    曾明这句话一出来,她就知道自己今天不可能完全吵得赢了。

    她最讨厌跟男的吵架,因为不管在不在理,他们都极喜欢给人扣“开不起玩笑”、“破防”的帽子,一旦被这么定了性,那么哪怕是有理有据的辩解,都成了“破防”的明证。

    有人看不下去了,伸手把曾明拉了一把,示意他适可而止。

    曾明一把甩开,笑得洋洋得意,仿佛大仇得报。

    程桑榆做不到完全撕破脸皮破口大骂,现在站在这儿的都是唐录生的同学,她要是气急败坏,伤的只是她自己的脸面。

    她克制着没动气:“你再说两句我听听,除了‘破防’还有没有别的词?网络上拾人牙慧学个破词就拿来用,真是绝望的文盲,难怪当年给我写情书,暴殄天物都能写成暴珍天物。我单身不单身不劳你操心,你们众星拱月的唐录生我都能踹了,你给唐录生提鞋都还不配呢——拳头捏起来什么意思,要动手啊?了不起,都学会打女人啦?我看你才是真正破防了吧。”

    人群里传来窃窃的笑声,曾明脸涨成猪肝红,半句屁话也说不出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程桑榆。”

    程桑榆一怔,霍地回头。

    其余人也都抬头望去。

    前面一间包房,一个穿黑色粗针绞花毛衣,面容英俊的年轻男人,正抱着手臂站在门口,身体歪靠着门框,明明有几分懒散,却更显出一种萧肃清朗的贵气。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抱着的手臂放下去,站直身体,慢慢地走了过来。

    走到了程桑榆身后,顿了顿,伸出一条手臂,从背后把她一搂,往自己怀里一带。

    脑袋低下去,呼吸十足亲昵地挨着她的额角,声音低,却足以叫所有人都听得清楚:“去个厕所去这么久,还走错包厢。等你半天了。”

    程桑榆整个后背靠在郁野的胸膛上,一片发麻,耳朵里也在嗡嗡作响。

    “……和同学叙旧。”程桑榆下意识说道。

    “那能跟你同学介绍我一下吗?方便的吧?”

    “……”

    他故作无奈,“都谈了这么久了,还不愿意公开?我这么拿不出手吗?”

    对面众人俱是一脸震惊。

    根本无须程桑榆特别配合,郁野一个人就能把这出戏演下去,“你叙旧完了吗?”

    “……嗯。”

    “那回去吧。再吃点我们就准备走了。”

    说罢,郁野看向对面,“不好意思啊,我女朋友平常忙,时间陪我都不够,不能再陪诸位了。”

    曾明脸色铁青,露出觉得这事儿简直天方夜谭的复杂表情。

    郁野搂着程桑榆的手臂垂落下去,把她的手一把抓住。

    轻攥了一下。

    程桑榆回神,笑说:“不好意思,先失陪了。”

    转身,这样被郁野牵着手,往他刚才站立的那间包房走去。

    二十年老字号的酒楼,木地板都已被踏得斑驳。

    脚踩在上面,像踩进了沙地,有种下坠的失陷感。

    程桑榆陡然想到,之前简念质问她,你在写那些打脸桥段的时候,真的一点都没爽到吗?

    她必须承认,是爽的。

    现实里上演就更爽,爽得都有点不真实。

    郁野推开包间门,牵着她走了进去,反手把门关上。

    外头的声音被隔绝了一半,但仍能听见12班的那些人不断发出“卧槽”的感叹,除了曾明。

    感叹声向这边靠近。

    有道粗嘎男声说道:“唐录生怎么没提这事儿啊?他是不是都还不知道?卧槽太生猛了……牛啊……你们觉得男的小她多少岁……”

    声音向着楼道方向去了,渐远直至无声。

    而在这个过程中,程桑榆就和郁野手牵手站定在门后,一动不动。

    好像下一个动作的指令,还没有被下达。

    外头的说话声彻底消失的瞬间,程桑榆恍然回神。

    她整个人都有些丧失实感,只觉得掌心里汗津津的,于是把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郁野立马松了手,退后半步,淡淡地说:“情况需要,不是故意冒犯。”

    程桑榆低头,目光去瞥他的手。

    他手指轻握,最后直接往裤子口袋里一抄,转身往里走去。

    态度仿佛是:可以了,你自便吧。

    程桑榆张张口:“谢谢。”

    “没想帮你。是你们堵在外面太吵了。”

    真话还是气话,程桑榆分辨得出。

    这是间只有一张圆桌的小包间,除了郁野,没有其他人。

    “……就你一个人?”

    “时间约得晚。他们去桥上看了落日再来。”

    “你怎么没去……”

    郁野转过头来,瞥了她一眼,语气更淡:“我有别的事。”

    “哦。”

    程桑榆心跳还没有恢复正常的速率,也幸好隔得远,不至于叫人听见。

    她应该走了,郁野也应该赶她走。

    可谁也没有出声。

    包间天花板悬吊一盏木质边框的顶灯,被侧面的空调风,吹得轻微摇晃。

    静默之中,灯影幢幢,好像晃在心底。

    站在圆桌旁的郁野,再一次忍不住去瞥程桑榆。

    不明白为什么她现在和中午避之犹恐不及的态度又不一样了。

    为什么还不走。

    还在煽动他心底微弱的希望。

    第28章 28……真厉害,接个吻把自己接晕倒……

    郁野呼吸不由地放缓。

    他往前面走了一步,正要出声,走廊外陡然传来一阵高亢的笑声。

    包间里这静寂幽微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他皱了一下眉头,脸色沉郁两分。

    程桑榆也听见了,发现是朝这儿来的,顿时回神,压下门把手,把门打开。

    果然,过来的是一行学生,以罗经纬为首。

    罗经纬顿步,笑着同程桑榆打招呼:“学姐好!”

    其余几人虽不认识,却也跟着齐声喊道:“学姐好!”

    ……真是比“嫂子”顺耳了不止一点半点。

    罗经纬虽然不大清楚,他们本班级的聚餐,为什么还要叫上一个大了很多级的学姐,但还是笑说:“学姐怎么站门口?赶紧坐吧!郁野已经把菜点好了,应该马上就能上菜。”

    “我吃过了,过来……说两句话。”程桑榆指了指走廊的另一端,笑说,“我得回包间了,你们吃饭吧,我不打扰了。”

    她转头看了郁野一眼,他脸上仍是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

    她稍一颔首,转身出去了。

    几个同学挪出椅子,依次落座,罗经纬挨着郁野坐下。

    郁野看他,淡淡地说:“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快?你刚刚不还一直在群里催,嫌我们慢吗?”

    “……”

    郁野环视一圈,起身,走到坐在靠近门口的那位同学的身旁,“我跟你换个位置。”

    罗经纬:“……什么意思啊你嫌弃我啊?”

    郁野:“这传菜口。我算东道主,当然我坐。”

    罗经纬将信将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来事了?”

    郁野跟人换了座位,喊来服务员开始上菜。

    同学两年未见,多的是聊不完的话题。

    郁野一直神思游离,没怎么参与。

    不过他高中时就是这样疏离的性格,大家都见怪不怪了,知道他虽然看着冷淡,其实外冷内热,真遇到什么事情找他帮忙,他从来都尽心尽力。

    没过多久,郁野听见门外走廊里,传来一群女人的说笑声。

    他手掌撑着腮,把耳朵稍微偏了偏。

    在那些笑声里,他听见了熟悉的那一道,清脆悦耳,像一束雪意一样亮堂的光,破开了略显嘈杂的空气。

    /

    到家,康蕙兰还没休息。

    程桑榆的那些高中同学,很多康蕙兰都知道,甚至名字比她记得还清楚。

    程桑榆与她聊了一会儿,同步了一些同学的近况。

    洗漱过后回房间,给手机接上电源,在床上躺了下来,打开微信。

    群里还在活跃,另有几个也已经当了妈妈的同学,单独拉了一个育儿经验交流群,有人在里面@了程桑榆,找她请教打疫苗的问题。

    程桑榆作为育龄最长的妈妈,自然倾囊相授,知无不言。

    等群都沉寂下来,已经是半小时以后了。

    程桑榆一般会在睡之前刷会儿朋友圈,此刻也就习惯性地点进去。

    往下刷了没一会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狗狗头像。

    手指一停。

    二十分钟前发布的。

    非常罕见的九宫格,一眼望去都是夜景。

    她点开,逐一查看。

    夜里的江岸码头、梧桐树下的路灯、路口的肠粉摊、通宵的咖啡馆……

    第九张是今晚聚餐的那家酒楼,从一个很远的角度拍摄,似乎已经打烊,二楼以上的包间灯都没灭了,只有大厅门口透出黯淡的灯火。

    程桑榆点击右下方的两个点,点赞和评论的选项被呼了出来。

    手指悬空在那个空心的爱心上,犹豫一瞬,还是没有点下去,左滑屏幕退出。

    三秒钟。

    受不了良心谴责,点回朋友圈,飞快点了一个赞。

    把手机锁屏,像撇掉一个手榴-弹一样的往旁边一扔。

    她是没救了,三十多岁的人,在这里玩一些幼稚的社交网站心理战。

    第二天早上起床,蹲马桶时又将朋友圈打开。

    昨晚聚会之后,不少同学发了朋友圈,她点了一堆的赞,新消息基本都是同赞提醒。

    因此,出现评论就格外显眼。

    【家教|孔新语:请在三秒钟内交出肠粉摊的位置!】

    【家教|郁野:清水街路口。出摊随机,看缘分。】

    程桑榆看见“清水街路口”五个字,心脏不由自主地突跳了一下。

    /

    下午,程桑榆准时下班。

    停了车,去快递点拿了快递,走到楼栋底下,一个人忽从树影里走了出来。

    “程桑榆。”

    程桑榆想当做没听见,唐录生却一步堵上来。

    “下班了?”

    程桑榆斜眼睨他。

    她知道这个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懒得主动问他有什

    么事。

    唐录生笑问:“我能上去坐一会儿吗?”

    “你觉得呢?”

    离婚时两个人签了一份协议,程桑榆把唐录生未经允许不准踏入她家门变成了白纸黑字的条款,虽然法律效力未知,但唐录生这个人,只是渣,还不算个无赖,不会在这种签了字的事情上耍赖,因为他好面子,不会给程桑榆拿出条款当面打他脸的机会。

    唐录生把手里拎着的东西递给程桑榆,“给言言买的车厘子。”

    程桑榆腾手接过去,转身继续往前走。

    唐录生又堵上来,“哎哎,话没说完呢。”

    “有屁快放。”

    唐录生知道程桑榆不会给他迂回试探的时间,便开门见山:“昨晚我高中同学跟我说,你脱单了?”

    程桑榆早就猜到他是为这事来的,能憋上一天,现在才来找她,已经非常稀罕。

    “和你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是言言的爸爸,你作为言言的妈妈,突然找男朋友……”

    “哦,我们都离婚了我还要替你守寡啊?”

    唐录生脸色变得没那么和悦,“所以这事儿是真的?”

    “我说了关你屁事。”程桑榆径直往里走。

    唐录生把她胳膊一拽,她眼风扫过来,他立马松了手。

    程桑榆把东西都抱在一条胳膊里,从包里摸钥匙开门。

    唐录生还在追问:“那人是谁?”

    “关你屁事。”

    “那就是没这个人。我就说呢,你怎么可能找一个比你小……”

    程桑榆原本不想搭理,却莫名被这句话勾起了好胜心:“怎么不可能?你可以,我就不可以?”

    唐录生笑了声,十分笃定地说道:“别装了,肯定是你们工作室签约的演员,陪你演戏呢。”

    门锁打开了,程桑榆往外拉开,掌住,转头看他,忽说:“四次。”

    “……什么四次?”

    “你觉得什么四次?”程桑榆走进去,一松手,门自动回弹关上了。

    唐录生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你要不要脸。”

    程桑榆耸耸肩,“怎么能这么说。你找大学生,我也找大学生。你教得好,我才学得好。”

    唐录生抬臂猛地把门搡了一把,“你把门打开。”

    “别乱搡啊,上面有监控连接保安室,别怪我没提醒你。”程桑榆尤嫌不够气人,隔着格栅看向唐录生,作出一副十分无辜的表情,“你会替我瞒着的吧?不然言言知道了,一定会很不高兴的。”

    唐录生气得胸廓起伏,“你想得美!”

    程桑榆不再理他,转身上楼。

    唐录生:“你给我等着!”

    “好,我等着。”

    /

    天气越来越冷。

    程斯言在手术之后,循序渐进地恢复了运动强度,这个月终于被批准做一些稍有难度的滑板动作。

    江滩公园人多,每次打车总要等上好一阵。

    冬天运动出汗,再一吹风极易感冒,因此只要不是拍摄期间的硬性加班,程桑榆都会比平常提前半小时离开,开去江滩公园接斯言和康蕙兰回家。

    停了车,拿上后座的大衣披上,一边低头回复群里的消息,一边不时抬头看路,步行穿过公园,到中心的运动区去找人。

    一条工作指示的消息编辑完毕,点击发送。

    程桑榆抬眼一瞥,蓦地刹住脚步。

    前方不远处的长条椅那儿,站了个穿黑色大衣的年轻男人,手里牵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斯言正和它玩得起劲。

    他身高与长相俱是出众,想不把他一眼认出来都难。

    接斯言好多次了,都没碰到过,也没听斯言提起过他同阿加莎来过这里,她以为他是有意地避开了江滩公园。

    因此骤然碰见,全无准备。

    程桑榆打起精神。

    这时,郁野倏地转头。

    四目相接。

    郁野没把视线移开,就这样注视着她。

    很疏淡的眼神,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意味。

    程桑榆只能在他的目光里走过去,快到跟前时,露出不大自然的微笑:“出来遛狗啊。”

    “嗯。”郁野终于敛住目光。

    程桑榆走到斯言身旁,搭住她的肩膀,低头笑问:“是准备现在回去,还是再玩一会儿?”

    “再玩一会儿吧妈妈。”斯言说,“我刚刚在问郁老师,寒假有没有空给我补课呢。”

    静了两秒。

    程桑榆笑了下,“……宝贝你这学期进步很大,你觉得补课还需要继续吗?”

    斯言不说话了,转头把头抬起来去看她的表情。

    程桑榆知道她又在习惯性揣摩大人的意思,忙说:“如果你觉得提前学了下学期的内容更从容一点,我当然无条件支持。”

    郁野这时候出声了:“斯言八月份出生……”

    程桑榆转头看去。

    他淡淡地继续:“同一届里,是年龄最小的一批,认知能力没有其他年龄更大的同学发育完善,所以需要更多的时间消化同样的知识。”

    通常情况下,相较于成年人,小孩子年龄差异造成的认知差异会更明显。

    斯言嘴巴张成“O”字型:“所以我不是笨,是比较小!”

    郁野笑了下,“你很聪明。”

    斯言又回头,仰脸热切地看着程桑榆,表情仿佛在问,可以吗?

    程桑榆看向郁野,平静地问:“你们一般几号考试结束?”

    “十号左右。”

    斯言:“那好像放假时间是差不多的也!”

    程桑榆无意识地摩挲斯言的马尾辫,“你寒假要实习吗?”

    郁野:“不用。”

    “那改到上午九点半开始可以吗?下午暖和,斯言可以户外活动。晚上……往返天气冷。”

    郁野瞧着她。

    仿佛洞悉她的真正用意:改到上午上班时间,两个人撞上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可以。”语气毫无波澜。

    “课时费……”

    “和以前一样。”

    三言两语,这件事就定了下来。

    快得像个她不得不往下跳的陷阱:他是不是早就做好了守株待兔的准备。

    想要完全切断和一个人的联系,并不是多难的事。

    但她跟郁野,却总是莫名其妙的藕断丝连。

    两人都不再出声,静静地站在一旁,看斯言试图教会阿加莎玩滑板。

    郁野目光往斜下方瞥了一眼。

    她穿着一件黑色茧型的羊绒大衣,和他身上这一件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

    衣服把她略显苍白的脸衬托出来,像孤山托起一轮皎洁的月亮。

    天寒气清,她的呼吸变成了一团白色的雾气。

    拂面的寒风里,有一股淡暖的香气,像坐在咖啡馆里,从杯子上方飘散的红茶香。

    程桑榆按了一下手机侧面的按钮,看了看时间,“言言,我们该去找姥姥准备回家了。”

    斯言:“好!”

    斯言把牵引绳递到郁野手里,“那就寒假见了,郁老师!”

    “寒假见。”

    郁野把头转过来看她,目光蜻蜓点水地停留了一瞬。

    程桑榆淡淡笑了笑:“那我们走了。”

    “拜拜。”

    /

    年末,许多未竟的工作都加快了进度。

    等元旦过后,斯言她们就进入了期末复习阶段。

    同一时间,程桑榆刷朋友圈,总能刷到孔新语考试周挑灯夜读给自己打鸡血的状态。

    十号晚上,郁野沉寂许久的微信对话框浮了上来,问她,从十五号上午开始补课是否方便。

    程桑榆问过斯言之后,回复“可以”,他发了个“OK”,再无其他内容。

    一眨眼就到了十五号。

    当天要去片场拍摄,程桑榆走得比较早。

    她中途想起这茬,给康蕙兰发了条消息,问她人去了没有。

    康蕙兰说提前十分钟到的,按时开始了。

    中午吃饭休息,程桑榆收到了郁野发来的录音文件,还与以前一样,以日期命名。

    程桑榆转了课时费,说句辛苦了,他领取了,依然没有别的话。

    就这样持续了一周。

    如果不是录音文件按时地发过来,程桑榆会以为补课这事儿根本不存在。

    这天上午,程桑榆正在工作,收到了康蕙兰发来的消息,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过去半小时了,郁野人还没到。

    工作室这两天遇

    到了一个紧急的突发事件,群里在焦头烂额地讨论应对措施。

    打字浪费时间,程桑榆直接给康蕙兰拨去电话。

    “您有他的电话,给他打一个问问情况吧。”

    康蕙兰:“打过了,打了四五次都没人接。小郁从来不是这么不守时的人,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程桑榆思索了一会儿,说:“我先问问。”

    她从电脑版微信上搜出孔新语的账号,飞快打字,给她发了条消息,问她郁野现在是不是跟她在一起。

    孔新语回复:桑姐你这个问法好吓人啊!都放假了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

    这时候,康蕙兰发了条语音过来。

    点开,是康蕙兰的补充说明:“小郁昨天过来戴着口罩,一直在咳嗽,我想他是不是生病去医院了啊?”

    程桑榆多个窗口同时处理,忙得不得了。

    隔了一会儿,她才回复:您别担心,我找人去问问。

    她又把简念的对话框打开,刚打一个字,才反应过来,人就坐在旁边。

    “简念你是不是加了郁野姐姐的微信?”

    简念探头:“对啊,怎么了?”

    “你帮我代发一条消息,说郁野联系不上,可能是生病了,让她帮忙去看一眼。”

    “她人不在南城吧好像,出差去了,我看看……”简念点开卢楹的朋友圈,“她在三亚,上午刚发的状态。”

    “……”

    程桑榆把鼠标一丢。

    动静很大,简念望着她,无辜地眨眨眼睛。

    程桑榆叹口气,把手机拿起来,起身走到茶水间去,拨打郁野的电话。

    没人接。再打微信语音,还是没人接。

    程桑榆认命返回工位,拿上椅背上的大衣,飞快说道:“我出去一趟。”

    关键时刻,简念不开她的玩笑,只提醒:“下午两点开会。”

    “知道。”

    工作室开去泊月公馆,大约二十分钟,上午不堵车,还能更快一些。

    在门口做了登记,车开入地下停车场。

    程桑榆这个人有项奇怪的技能,越忙的时候,大脑运转反而越高效。

    这么复杂的地下通道,这回没人指路,她一个人看指示牌,居然一次就走对了。

    车停在上次的那个空车位上,程桑榆往对面看了一眼,那辆吉普不知道多久没开过了,都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乘电梯上五楼,前去按门铃。

    里头立即传来狗吠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门后。

    程桑榆蹲下身,隔门问道:“阿加莎,郁野在家吗?”

    阿加莎:“汪汪!”

    ……根本听不懂。

    程桑榆:“如果他在的话,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去把他叫过来给我开门。”

    阿加莎:“汪汪汪!”

    “不管你用什么方式。”

    “汪汪汪汪!”

    程桑榆不知道有没有用,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反正下一步的打算她已经做好了,求助物业或者直接报警。

    阿加莎的叫声往里面去了。

    等了好久,快有五分钟那么久,她终于听见门后传来了一阵拖沓缓慢的脚步声。

    她立即直起身。

    “滴”的一声,指纹密码锁解锁,门被推开。

    郁野手抓着把手,身上穿着件宽松的黑色短T,一头乱发,眉头紧皱,极其的不耐烦。

    程桑榆一惊,因为看见他面色潮红,嘴唇发白。

    都不用挨得很近,就能感觉到一阵热气袭来。

    程桑榆一步靠近,抬手背往他额头上探去。

    可以煎鸡蛋的惊人热度。

    郁野目光往下,落在她脸上,片刻,紧缩的眉头缓缓展开,变成些微的诧异、茫然和惊喜。

    而下一瞬,他便直接伸臂,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程桑榆心跳漏跳一拍。

    他把眼睛垂落下来,有些失焦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滚烫的呼吸在她鼻梁上盘旋。

    程桑榆身体僵滞,心脏高悬,发出剧烈的砰跳声。

    他把头深深低下去,毫不犹豫地贴上她的嘴唇。

    心口一阵心脏破膛般的震颤。

    她立即伸手抵住他的胸膛,要把人推开,却觉察到,这根本不是什么进攻型的吻。

    他嘴唇烫得吓人,轻碾着她的唇瓣,一点一点的,渐渐更似渴求凉意的下意识。

    没有持续多久,他动作越来越迟缓,直至完全停止。

    随后,脑袋垂落,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肩头。

    程桑榆赶紧搂住他,把他撑起来,“郁野?”

    没反应。

    ……真厉害,接个吻把自己接晕倒了。

    郁野个头高,程桑榆撑得有些吃力,他烧成这样,还是直接送去输液更高效,她不是很有把握能把人搀下去,只能勉强一试。

    “阿加莎。”

    大狗吐着舌头,跃跃欲试地望着她。

    “再交给你一个任务。”

    阿加莎摇摇尾巴。

    “你知道他的衣服放在哪儿的是吧?你能不能去帮忙找一件厚外套过来?”

    阿加莎“汪”了一声,转身飞快地跑进屋。

    片刻,程桑榆看见它从卧室出来了,嘴里叼着一件厚厚的黑色羽绒服。

    羽绒服一路从地板上拖过来,格外滑稽。

    到了跟前,阿加莎直起身体,好让程桑榆能更方便地够着。

    程桑榆摸摸它的脑袋:“Goodgirl。”

    第29章 29一意孤行,以死证道

    郁野感觉自己身陷沼泽。

    身体沉重,四肢乏力,不住下沉,每走一步好似身负千钧之力,寸步难行。

    却有一个人抓住了他,不断地把他往上拽,与坠陷的趋势做斗争。

    「站稳一点。」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有一道遥远的声音,不断地这样鼓励。

    非常温柔,非常坚定。

    好像她绝对不会抛下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被沼泽裹挟、吞噬。

    为了不辜负她,于是,再怎么累,他也只好继续挣扎。

    终于。

    「好了,你睡一下吧,马上就好了。」

    微凉的手指拂过他的额头,捋了捋他的发丝。

    她声音变得轻松,好像他们一起打了一场了不得的胜仗。

    他终于放心地任由思绪飘远。

    不知过去多久。

    眼皮脱力地撑开,白亮灯光刺入眼眶,他一下眯住眼睛,隔了一会儿,再度慢慢睁开。

    雪白的天花板、浅蓝色的遮挡帘、透明塑料输液袋、悬挂输液袋的支架,以及……

    程桑榆。

    她坐在塑料椅子上,左手拿着手机,拇指长按屏幕下方,正在发语音消息。

    ——“是改剧本还是暂停这个系列,我和简总下午开会讨论出结果了再跟你们同步。”

    ——“对。后面几期的大纲细化工作先不用做了。”

    ——“你先去跟真假千金那个本子,叫诗雨给你分点儿活。”

    ——“没事,别慌……评论区你别看了,那是运营的事,你不用管。”

    ——“我现在有事在外面,等会儿就回公司。还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去问简总,不过她现在也很忙,不是十万火急还是尽量不要找她哈。”

    一条一条语音,“咻咻咻”地发送出去。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可以想象,不管对面有多慌乱,此刻也都应当镇定下来了——程桑榆女士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郁野看见她把大拇指挪到了屏幕左上角,点按了一下。这是个切出对话框的动作,做得有些费力。

    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她一直是在左手单手持机。

    她的右手……

    他终于感知到了。

    被子覆盖的下方,她的右手,正握着他的左手。

    觉知到那种温热触感的一瞬间,指掌相贴处,像是滋生了一脉细微

    的电流。

    他手指忍不住动了一下。

    程桑榆立马转过头来。

    “你醒啦。”

    “嗯。”

    “需要我跟你说明情况吗?”

    “……我在医院?”郁野喉咙干哑疼痛,像生吞过一把焦炭。

    “社区医院,门诊输液室。”

    郁野手指又动了一下。

    程桑榆反应过来,立即把手松开,收回,解释道:“药水输得很快,你手背一直捂不热。”

    她起身,把手机揣进外套口袋里。

    郁野这口气还没松,她忽然俯身而来,把手背贴上了他的额头。

    大衣的衣袖里,笼着一阵清幽的香气,带着微弱气流,拂过他的鼻尖。

    “好像已经不烧了——我喊人过来给你量一下-体温。”

    她退回去,抬手拉开了浅蓝色布帘,往外走去。

    郁野目光一直追随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于门口。

    从发现自己手被她握住的那一刻开始,心跳就在不停地加速。

    在身体这么虚弱的情况下,心脏还这么活蹦乱跳,多少有些不知死活了。

    郁野视线收回,右手掀开被子,把僵硬的左手抬起来。

    手背上插着针管,拿胶布贴牢。

    把手翻过来,手指蜷了一下,水肿的缘故,非常的不舒服,皮肤紧绷,像被撑开到了极限。

    手背处,药水流经血管有很分明的凉意,但整只手大体并不冰凉。

    ……她一直握着这只手吗?

    目之所及,没有可以显示时间的设备,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了。

    但空气里残留了一股外卖的气息。

    大约是中午,或者已经过了中午?

    没一会儿,输液室门口人影一晃,程桑榆重新出现。

    身后跟了个护士,正在甩水银温度计。

    护士走到床边,把温度计递过来,“放十分钟。”

    郁野接过。

    护士顺手翻了一下输液袋,瞧了瞧里面的余量。

    程桑榆:“这袋打完了还有吗?”

    “烧退了就没有了。”

    护士离开了输液室,程桑榆转头去瞧郁野,他右手拿着温度计,左手抬了起来,正十分缓慢地去扯自己的衣领。

    “小心漏针。”程桑榆连忙俯身,抓住他左手臂放回原处,帮他把右边的领子扯开,“放右边吧,你左边夹紧了肯定不舒服。”

    郁野有些迟疑。

    程桑榆以为他是不好操作,径直拿过他手里的温度计,扯开衣领,从领口塞进去,凭经验往里推。

    “是这里吗?”

    郁野点了点头。

    “那你自己夹紧。”

    程桑榆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给手机定了个十分钟的倒计时,又埋头点开微信。

    等回了几条消息,再转头看去,发现郁野正不错目地盯着她。

    高热消退之后,他整张脸格外苍白,眼睛更显幽深,仿佛光照进去也会被完全地吸收。

    “是不是饿了?”程桑榆被盯得不自在,呼吸一缓。

    “没有。”郁野哑声说,“……发生什么事了?”

    “你没去上课,电话也打不通,我妈担心,你姐姐又去了三亚,我只能……”

    “我是说你。遇到什么事了?”

    “哦……我编剧的那个短剧,男主演塌房了。他的女朋友是个千万粉丝的大网红,锤了他孕期出轨,还聊骚17岁高中生。”

    “要换人?”

    “肯定不会继续用他了。换不换人还不知道,我们今天就在讨论这件事。”

    “……我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倒是没有,只是我妈……很担心你。”

    “我记得我给阿姨发过微信请假……可能没发出去。”他看见搭在椅背上的黑色羽绒服,“我手机带出来了吗?”

    “没带,走的时候没想起来。没事,人生病做不到那么周全是很正常的事,你别在意。”

    “……谢谢。”

    “不用。”

    程桑榆手机振动起来,她再度专注于工作。

    过了一会儿,倒计时结束。

    程桑榆站起身,走去床边,“体温计……”

    没让她伸手,郁野自己屈起右臂取了出来,他转着体温计要去查看,程桑榆伸手抢了过去。

    “36.7。”她说完轻轻松了口气。

    又等了十来分钟,药水输完了,程桑榆喊来护士拔针。

    郁野手指按着棉球,从床上坐起,双腿垂落,找床边的鞋。

    程桑榆弯腰,把鞋子捞过来放到他脚边。

    他穿鞋起身,程桑榆提起椅背上的羽绒服,踮脚往他背上一披。

    郁野瞥了下手背,手指正准备松开棉球,程桑榆忙说:“多按一下。”

    他便不再动了。

    过了一会儿,程桑榆才说:“看看。”

    他手指一松,她立即捉住他左手手腕,抬起来看了看手背,“可以,没流血了。”

    旋即接过他右手手指拿着的棉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催促他:“快把衣服穿上。”

    郁野穿上衣服。

    “……拉链呢?”

    郁野拉上拉链。

    “拉到顶,外面风很大。”

    郁野一一沉默照做。

    程桑榆能够感觉到,郁野似乎很不适应被人照顾,全程有种局促的乖顺,好像生怕再额外给人添麻烦一样。

    被好好照顾的小孩不会这样,尤其是生病这样的情况,他们会理直气壮地撒娇。

    程桑榆往外走,郁野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她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好像在确认他走不走得动一样。

    到了大厅,郁野瞥了一眼大屏里的电子时钟,已经是下午一点四十了。

    “你下午几点开会?”郁野问。

    “两点。”

    “来得及吗?”

    “可能有点来不及了。没事,我让简念他们先开始,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送我,你回去工作,我自己……”

    “你都还没吃饭,手机也没带,万一再出点什么状况……”

    “你吃了吗?”

    “没有,我不饿。”

    郁野低垂目光,一时没有作声。

    程桑榆看着他,思索片刻:“你要是觉得现在精神已经OK了的话,我点两份外卖到公司,你先跟我过去待一会儿,我开完会送你回去。”

    郁野张口。

    “不是跟你商量,你照做就行。”

    “……嗯。”

    生病的郁野,乖得出奇。

    她算是知道“我见犹怜”这个词绝对没有丁点夸张。

    郁野跟在程桑榆身后,走出医院。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郁野顿步,“我好像……”

    程桑榆转头,“嗯?”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郁野盯住她。

    “什么梦?”她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顿了数秒,郁野摇头:“没什么。”

    走到停车处,两人上了车。

    程桑榆把手机解锁,丢给郁野,“麻烦你帮忙点下外卖,定位到默认的地址就行。”

    “你想吃什么?”

    “都行。你吃什么我吃什么。”程桑榆把车启动。

    郁野也不大有胃口,翻了半天,找到一家既有烩饭,又有粥的店。

    这个过程中,手机上方通知栏不断弹出微信消息的通知。

    “你有微信消息。”

    “不管它。”

    “番茄烩饭吃吗?”

    “可以。”

    郁野下了单,递给程桑榆支付订单。

    “我今天,医药费花了多少?”郁野低声问。

    “你要转账给我啊?”程桑榆总算找到机会原句奉还,背都挺直了,“你可以转,我不会收。”

    “……”郁野脸转过去,面向车窗,勾了勾嘴角。

    两点过几分钟,两人抵达办公室。

    程桑榆刷工卡开门,郁野双手抄在羽绒服口袋里,跟着她走进去。

    小周正往会议室走,瞥见程桑榆,刹住脚步:“桑姐,会议室已经准备好

    了,你直接……”

    话音一顿,目光越过程桑榆的肩膀,看向跟在她身后的人,“……‘顾星燃’?”她已经不记得郁野的本名了。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人齐刷刷地看过来。

    程桑榆挪了一步,挡在郁野面前——虽然从身高的角度,这根本起不到任何遮挡的作用。

    “休息室空着吗?”程桑榆问小周。

    “嗯。”

    程桑榆脚下拐个弯,郁野也寸步不离地跟上。

    办公室里原本有两个大会议室,后来其中一个改成了一个小会议室加一个休息室。

    休息室里有沙发和充气床垫,供需要的员工小憩。

    “你可以在这里睡一下,等下外卖送到了,我让前台的人给你拿进来。”

    郁野点点头。

    程桑榆转身出去了。

    郁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没过片刻,程桑榆又推门回来了,手上多出了几样东西:

    手臂夹了一个抱枕,一只手拿了一台平板,另一只手端着一个大号的马克杯。

    “抱枕是我的你放心用,平板密码贴在这上面了,热水喝完了可以去茶水间倒。要是谁找你搭讪,你可以不用理会。”

    “你去开会吧,不用管我了。”

    程桑榆把平板和水杯搁在茶几上,抱枕递到他手里,“我先去忙了,有事给我发……有事去隔壁敲门。”

    抱枕是个笑脸的饺子,圆滚滚的,郁野把它抱在怀里,身体往后靠。

    小会议室与休息室只一墙相隔,不大隔音。

    能断续听见那边的讨论。

    过了没一会儿,门被轻敲了一下。

    郁野说“请进”,门口一个女生把脑袋探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外卖袋子,“是你的外卖吗?桑姐让我拿来这里……”

    郁野起身接过,道声谢。

    程桑榆的烩饭也在袋子里,可隔壁会议已经开始了。

    想来她不会愿意被一份外卖打扰。

    郁野把自己的粥拆出来,拿勺子喝了两口,忽听隔壁提到了“顾星燃”这个名字。

    是简念在说话:“……顾星燃上线的三集,点击量一直没有掉出前十,如果必须把男主写下线,处理成顾星燃复活归来报仇,把男主撞成植物人,然后对嫂子又争又抢,我觉得是一个很不错的思路。”

    有人在附和:“对,这样男主要不要醒,什么时候醒,主动权都在我们。”

    又有人:“换人演不行吗?”

    简念:“这个方案我现在正式否决,后面就不再拿出来讨论了。我们更新到现在已经二十多期了,刚上线换了也就换了,现在男主角和主演的形象已经高度绑定,陡然换人观众不会买账,而且势必有人会问为什么换人,主演塌房这个事就会被反复提起,对我们剧本身后续的传播也很不利。”

    沈既明:“我觉得简总提的顾星燃的这个思路,其实值得考虑,你觉得呢,程老师?现在不是正好在寒假吗……”

    程桑榆:“我说了不行。”

    简念:“程总监,你不是他的经纪人。”

    程桑榆:“他明确跟我说过,他不喜欢拍戏。”

    简念:“再问问呢?他人就在隔壁,叫过来当面征询一下意见又不耽误什么。”

    程桑榆:“如果他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他肯定觉得自己当仁不让。我不想他为了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做他不愿意的事,除非这件事他真正喜欢。”

    简念:“……你就这么有信心,他会为了你勉强自己?”

    程桑榆: “他会。不是为了我。你拜托他照样会考虑,他就是这个性格。”

    简念没有作声了。

    程桑榆:“作为总编剧,顾星燃这条线,我也正式否决了,后面不用再拿出来讨论。明天上班之前,我一定拿出一个新的故事走向。”

    简念:“如果你的方案,我们共同评估不过关的话,这个系列就要考虑停止更新了。程总监,你知道这部剧对工作室的重要程度。”

    程桑榆:“我知道。”

    勺子拿在手里,郁野半天没有再吃一口。

    那团本被他强行忽视的火焰,又开始在心脏里寂寥而璀璨地燃烧。

    无法拥有却仍然渴慕,并一意孤行,以死证道。

    是飞蛾的宿命。

    第30章 30“你说对吧,姐姐?”

    开完会,程桑榆回工位放了东西,到休息室找人。

    推开磨砂玻璃门往里一瞧,里面是空的。

    转头扫视一圈,没看见人,但她的抱枕那些东西都还在。

    她估计人去洗手间了,就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没等两分钟,门被推开。

    郁野手握把手,稍顿,往里瞥了一眼,好像不惊讶她会在这儿。

    他手里拿着一个外卖餐盒,走进来之后把餐盒盖子揭开,往她面前一放,又拿了旁边的餐具包,递到她手边,“吃饭吧。”

    程桑榆接过,手掌轻挨餐盒,有点烫。

    微波炉刚刚加热过的。

    好像,他又自动切回了那个照顾人的角色。

    程桑榆拆开餐具包,转头看他,“你吃了吗?”

    “嗯。”

    茶几侧边有个懒人沙发,他坐在上面,长手长脚的,稍显局促。

    程桑榆有点累,暂时没再出声,拿勺子缓慢地把烩饭送进嘴里。

    大脑已经自动开始运转,思索解决办法。

    吃了一会儿,顺手端起一旁的马克杯,喝了一口水。

    她感觉郁野的目光倏然飘了过来。

    ……这才意识到,这杯子他喝过的。

    这种情况,装作并无意识,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于是她又喝了一口,若无其事地放回去,继续吃饭。

    哪里知道郁野并没有把目光移开,而是不易察觉地扬了一下嘴角。

    “……”

    程桑榆实在不大有胃口,吃了一半就放下了。

    她把盖子拿起来盖上,郁野自觉地拎过外卖包装袋,把餐盒丢进去。

    “我去做个工作交接就送你回去。”程桑榆说。

    郁野“嗯”了一声,无条件服从她的安排的模样。

    两人离开休息室,郁野走到前台去等人。

    预计等不了多久,他没在沙发上坐下,只双手抄兜,靠住了门边的墙壁。

    前台妹子目光虽落在电脑屏幕上,余光却一直在偷瞟郁野——公司的吃瓜小群都在传,那个只客串了三集就下线的神秘的“顾星燃”,在桑姐那儿地位超然。

    还有人提供佐证:暑假那会儿“顾星燃”来拍戏,衣服和配饰都是桑姐自己来的,不愿意假手他人;当时台灯倒了,也是桑姐替“顾星燃”挡了下来。

    群里消息不断:

    【桑姐吃挺好的。】

    【“顾星燃”吃得也不差吧。桑姐是我的天菜。】

    【性向暴露警告。】

    【沈老师追杀警告。】

    片刻,郁野看见程桑榆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拎着托特包。

    郁野直起身,往她手里看去:“不回公司了?”

    “嗯。来回一趟麻烦。反正是想剧情,去哪儿是一样的。”

    郁野伸手。

    程桑榆当然不肯递过去,他高烧刚退,这包又沉得很。

    郁野上前一步,直接勾住包带。

    僵持一瞬,程桑榆松了手,任由他拎过去。

    前台妹子嘴角翘得快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才说:“桑姐拜拜!明天见!”

    “拜拜。”

    下午四点不到,路上畅行无阻。

    郁野抱着手臂,看着前方路牌——时间流逝得不知不觉,只要再拐过一个弯,泊月公馆就到了。

    他忽然说:“……有点头晕。”

    程桑榆立马转头看他一眼,“怎么了?是不是又烧起来了?”

    “……不知道。”

    “你家里有温度计吗?”

    “有。”

    “那上去量一量。”

    郁野并不确定,“上去量一量”的主语,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直到车开到门口,她让他帮忙登了记,驶入地下车库,停了车,解开安全带。

    程桑榆望过来:“怎么了?”

    “没。”他这才心情愉悦地拉门下车。

    两人错了半步,程桑榆走在前,郁野在她的斜后方。

    等进了电梯,程桑榆揿下五楼的按键,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托特包被郁野拎在了手里。

    “怎么把这个拎上来了。”

    “哦。顺手……要放回去吗?”

    “……算了。”

    两人走出电梯,便听见了阿加莎略显嘹亮的叫声,它守规矩,一般不会吠叫得这样大声,显然是十分担心郁野的状况。

    “它蛮聪明的。我让它把你叫起来开门,帮你拿衣服,它都听得懂。”

    郁野点了点头,大脑高速运转。

    他已经渐渐拼凑起了自己被送去医院的经过,阿加莎咬他的衣袖拽他,程桑榆帮他穿衣服,他都记起来了。

    既然经她自己认证,这两件事都确切地发生过了,那么没道理唯独这两件事中间的那一件,就是他的幻觉吧?

    走到门口,郁野拇指贴上指纹识别区,忽说:“032020”。

    “嗯?”

    “密码。”

    “……你告诉我这个,下次有东西被偷走了我就要成嫌疑人了。”

    “已经被偷走的你也没负责。”郁野轻声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门正好解锁,和“嘀”重叠。

    “你刚刚说什么?”程桑榆问。

    “……没什么。”

    门一拉开,阿加莎直接扑上来,冲着郁野又蹭又嗅。

    郁野挠挠它的脑袋,“已经没事了,别担心。”

    阿加莎:“汪汪!”

    “帮我说,谢谢姐姐。”

    “汪汪汪汪!”

    “姐姐”这个称呼,他发音的咬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微妙。

    郁野带上门,给程桑榆找出拖鞋。

    室内开了地暖,程桑榆换鞋以后,把大衣脱了下来,郁野接过,挂在衣帽架上。

    走进屋,程桑榆催促郁野赶紧去找体温计。

    他“嗯”了一声,转身去了卧室方向。

    程桑榆背靠餐桌,等了等。

    郁野再出来时,换了件干净的灰色家居服,手里也多出了一支耳温枪。

    “量过没?”

    “嗯。”

    程桑榆接过看了眼,见还是37度以下,稍稍放了心。

    “还有可能反复吗?”郁野问。

    “有这个可能。”

    “那你就在这里加班吧……”郁野忽地把头低下来,注视着她,眼神里有种格外干净的无辜,“我就在旁边睡觉,不会打扰你。”

    程桑榆陡然怀疑,从他说出“头晕”那一刻时,就已经在为这一句话做铺垫了。

    好厉害的话术,她一旦拒绝,就是在嫌他“打扰”。

    程桑榆盯了他两秒钟,终究没能拒绝:“……有纸和笔吗?”

    “嗯。”

    “帮我拿一点过来。”

    “好。”

    程桑榆把包拎到了沙发那儿,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支在茶几上。

    郁野从书房出来,把一支圆珠笔和一叠A4纸放到她的手边,自己往厨房走去。

    程桑榆在坐垫上坐下,按出笔芯,开始在纸上复盘目前已经更新的剧情走向。

    片刻,听见茶几被什么轻磕了一下,抬眼一看,是郁野把一杯温水放在了她右手的斜前方。

    她说了声“谢”,收回目光。

    郁野在她身后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很快就忘了他的存在。

    一整张A4纸,列得满满当当,再拿出一张空白的,从当前的剧情牵出一个个箭头,罗列可能的剧情走向。

    全是死胡同。

    一部以爱情为主题的短剧,男主都没了,要怎么继续?

    有种没米却要做出一锅煲仔饭的荒谬感。

    程桑榆飞快按动圆珠笔,“咔哒咔哒”的手感既解压又制造新的焦虑。

    她丢了笔,揉揉脸,叹声气。

    “要咖啡吗?”郁野突然出声。

    程桑榆回头,才发现他并没有躺下来,只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搁着平板电脑。

    “现在喝我今晚别想睡了。”程桑榆看他,“你不用休息一下吗?”

    “还好。”郁野放下平板,“你需不需要吃点东西?”

    “甜的有吗?”

    “巧克力?”

    “OK。”

    郁野起身,去冰箱里拿了块巧克力过来,递给程桑榆。

    程桑榆道声谢,站起身,撕开包装纸,走到茶几前面去,一边叉着腰缓慢踱步,一边小口地啃着巧克力。

    ——这是她遇到瓶颈时的一个奇怪的习惯。

    所有稍有可能性的思路都已经列出来了,但都还是在死胡同里打转。

    她必须承认,简念的思路确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方案。

    但凡“顾星燃”不是郁野。

    总觉得应该还有一条路,脑子里已经有点火花了,但刻意去想,就是抓不住。

    郁野一直盯着程桑榆,她小口啃巧克力的动作像只仓鼠。很可爱。

    斟酌了好一会儿,郁野还是出声:“要聊聊吗?”

    “聊什么?”

    “剧情。”

    程桑榆瞥他。

    “我看了。”他坦诚道。

    程桑榆眼睛睁大,“……你答应我不看的。”

    “此一时彼一时。”郁野耸耸肩。

    这句话仿佛可以同义替换为“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

    程桑榆咬下好大一口巧克力,“那你说说吧,有什么想法?”

    郁野:“你们运营有没有根据点击和评论区内容做过分析,除了反转打脸,还有什么是吸引大家追更的。”

    “磕CP。男女主角心有灵犀、灵魂伴侣,化成灰都把对方认出来……”程桑榆渐渐地住了声,咀嚼的动作也停止了,片刻,她飞快地说,“我突然有个想法,你帮我听一听,可不可行。”

    郁野点头,在地毯上坐下,抽一张白纸,按出圆珠笔。

    程桑榆说:“最新的一集,不是上演到男主终于知道女主怀孕,准备跟她求婚吗?”

    “嗯。”

    “我想,下一集让女主在自己家里醒来,一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前夫和婆婆,家里的陈设都原封未动。”

    “一切是一场梦?”

    “表面看是这样,或者说所有人都在试图让她相信是这样:她没有离婚,她怀孕了,孩子是前夫的,她跟男主经历的一切风花雪月和生死考验,都只是一场梦,是她压抑之下的深层幻想……”

    程桑榆语速越来越快:“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么枯燥无聊和绝望,就在她也开始相信,那真的只是一场梦的时候,她陷入到了某个困境,有个男人,在紧要关头伸出了援手。这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但她莫名觉得非常非常熟悉……”

    “是男主?”

    “对!男主和女主被一起绑架了,敌人制造了一场事故,男主替女主挡住了大部分的冲击,身受重伤,失忆并且毁容了。他的家族觉得这是一个重新开始的好机会,花大钱买通女主身边的人,把她打回原形。再给男主整容,并且利用他的失忆,给他灌输洗脑,改造成了一个完全、彻底符合家族利益的继承人。”

    郁野边听,边帮她记下了要点,“这里有个问题。”

    “嗯?”

    “女主记得男主的名字,她应该会第一时间去搜索。”

    “但是男主的家族神通广大,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她搜索男主的名字,出来的是一个完全无关的人的照片。”

    郁野点头:“然后?”

    “然后我们把失忆整容的男主,称之为2.0版本。2.0和1.0的长相、说话习惯、穿衣风格、气味都完全不一样,但女主就是觉得他很熟悉。2.0是个冷酷的机器,每次对女主的处境无动于衷,却总是在最危机的关头,背叛自己的理性,做出忠实于自己某种陌生本能的选择……”

    思路一旦打通,一切都水到渠成,程桑榆继续往下梳理:“而女主也会在怀疑之中,想办法寻找证据,证明2.0就是1.0……而最决定性的证据就是,孩子生下来,可以跟2.0做亲子鉴定。”

    她掰着手指:“这样我们又有了好几个钩子,孩子什么时候出生,会不会被掉包,2.0什么时候恢

    复记忆……这样再编个30集都绰绰有余。而且因为2.0是整容的1.0,我们换个主演就顺理成章。简念原本就觉得之前经费有限,找来的主演不够帅。这回我们增加预算,直接换一个最帅的……”

    她无意识对面瞥了一眼,话语陡然一停。

    郁野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脸枕在了手臂上,正直接地看着她,眼睛很亮,嘴角也扬了起来,好似无法克制自己的笑容。

    这是一种欣赏的表情,她常会这样看斯言。

    但要比那个更多,是比欣赏更深的……倾慕。

    程桑榆摸了一下鼻子,慌忙移开了视线,“……你觉得怎么样?”

    郁野把做了笔记的纸递给程桑榆,说道:“我已经忍不住要从第一集开始看了。”

    程桑榆走近两步,接过,“什么意思?你没看啊?”

    “没看。刚刚骗你的。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食言。”

    “……你真的很欠打。”

    “嗯。”他笑了声。

    突然的沉默。

    程桑榆尴尬低头,去看纸上的内容,她提到的要点一字不漏。他字很好看,写得快了稍显潦草,却很见筋骨。

    不多的内容,程桑榆看了好一会儿。

    外头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冬天白昼短,大约再过半小时就会天黑。

    程桑榆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纸张的一角,若无其事地问郁野:“你现在觉得好一点没?”

    “嗯。”

    “还头晕吗?”

    “如果我说不晕了,你是不是就准备回去了?”

    程桑榆没说话。

    郁野手臂往背后一撑,语气有些懒散:“可我已经点了外卖了,两份,你不吃就浪费了。”

    “……”

    “正式请你吃饭,你肯定不会答应,就请你吃顿外卖吧。今天谢谢你。”

    “没事。上回斯言住院,你帮了忙,我还回来是应该的。”

    “很多事情没有应该,只有愿意……”郁野把嘴角扬了一下,歪了歪头,“你说对吧,姐姐?”

    又是那样的咬字,清新的像两粒海盐柠檬糖,可却有一种极其微妙的亲昵和缱绻。

    好像这个人不但满血复活,还顺便升了级,也变成了2.0。

    变得更难对付。

    程桑榆焦虑地咬了一口巧克力,故意说道:“怎么终于肯心甘情愿叫我姐了?”

    “嗯。心甘情愿。”郁野轻声一笑。

    他没纠正,是“姐姐”,不是“姐”。